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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此刻,宗泽收缰立马伫立堤上,不禁想起白乐天的一首诗篇:“三十年前路,孤舟重往还。绕身新眷属,举目旧乡关。事去唯留水,人非但见山。啼襟与愁鬓,此日两成斑。”

是啊,事去唯留水,人非但见山。如今的汴河流水,涛声依旧,如今的汴河两岸,景色依然,然而脚下这块自夏商以来滋养了世代华夏儿女的土地,却已是山河破碎朝代更迭,繁华成梦盛世成烟。宗泽睹物生情抚今追昔,一时不禁思绪浩渺感念万端。

宗颖、甘云和那些亲兵们不知宗泽在想什么,不敢随意打扰,皆一声不响地随之立马堤岸,肃然听涛。斜阳西来,给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辉。远远望去,这彪人马与大河长堤浑然一体,宛如一组雄浑的铜雕。

按辔默立良久,宗泽从苍茫天际收回目光,回首示意宗颖、甘云拨马靠近他的身边,突然低声问了这样一句话:“你们说,金军复来,假如我们虽全力苦战仍难守住城池,当以何策应之?”宗颖是他的儿子,甘云是他的心腹,目前宗泽能够无话不谈的,在其左右只有这两个人。

宗颖听宗泽突发此问,先是吃了一惊:“父亲此言何意?”

“凡事预则立。此番镇守汴京,我们要力争最好的结果,但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啊。”宗颖明白了宗泽的意思。宗泽用兵作战,素重未雨绸缪。目前坚守汴京的条件严重欠缺,只思胜不虑败显然很不实际。宗泽提出此问,并非表示他因难生怯,而恰恰意味着,他决心在即使力不能敌的情况下,也要坚决与金军周旋到底。宗颖考虑了一下,谨慎地答道:“以愚男之见,若我军委实抵挡不住金军攻城,可以适时撤出,就近游击,伺机消耗金军的有生力量,等待朝廷的援军到达。”

宗泽转头看看甘云:“你说呢?”

甘云回答得很流利,看来他私下里对此已有所考虑:“末将拙见与宗机宜略同。全局战事之成败,不在于一城一地暂时之得失。若我军确难固守城池,便不宜与敌盲目死战,权且退一步也无妨。试想以汴京现有条件,我们守卫不住,金军又焉能长期固守?朝廷若能及时调兵驰援更好,即使一时没有援军,倘我们能联络起两河义军配合作战,亦足以将这汴水两岸搅个地覆天翻。”停了停,他意犹未尽地又续了一句,“中原毕竟是我华夏之乡,只要我百万民众不甘沦为亡国奴,这块土地便由不得强虏横行。”

宗泽听罢,复举目凝视前方,一时未再作声。但宗颖和甘云从宗泽的呼吸中却分明地感到,在宗泽的襟怀里,此刻也有一派湍急的浪涛在涌动。而宗泽的目光,则由方才的沉郁,渐渐地趋于坚毅。他们忽有所悟,此刻宗泽前来听涛,是意在寻求或者说汲取何物。

“你说得对。”宗泽目送着滚滚激流,又蓦然放声说道。这一回他说得声音很大,洪亮的话语传进了身后每一个亲兵的耳鼓,“只要我华夏子孙民族气节不灭,这块土地便由不得任何强盗横行!”

这句话后来流传开去,成了留守司军将士乃至许多抗金部队出征前的铿锵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