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上午,金使王汭被允准入城,在垂拱殿向赵桓递交了签署着宗望那笔画古怪的金文姓名的议和书。赵桓阅过议和书,命人带王汭及其随员去驿馆等候,然后即在朝会上与大臣们磋商起回复方案。

由于劳累过度,李纲的体力此时尚未恢复,身上酸涩不堪,眼皮也水肿着。然而他的情绪却是很高涨、很乐观。今天一大早起床后,他马上询问了夜间的城防情况,得知各防区均是一夜平安,他的心中有了底。这说明经过昨日的苦战,宋军确实是有效地压制住了金军的嚣张气焰。目前虽不能说金军黔驴技穷,起码可以说其已开始气馁,已开始显露出力不从心的迹象。控制战事发展方向的主动权,已在渐渐地向宋朝方面倾斜。

李纲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既然金军提出要谈,与其谈一谈也未尝不可。但是,在谈判中宋朝的立场要坚定,态度要强硬,要挺直了腰板与金人对话。以目前的军事局势而言,宋朝完全有条件做到这一点。只要再打赢了谈判桌上这一仗,这次的汴京保卫战大获全胜便可板上钉钉了。在李纲看来,正义在手的大宋在谈判桌上义正词严地打赢这场政治仗外交仗,应当是理所当然之事。因此他满怀信心地估计,大宋王朝这场反侵略战争的最后胜利,已是东方破晓曙光在望。

然而李纲很快便发现,事情远远不似他所想象得那么简单。

事态的发展与李纲的预期大相径庭。首先赵桓的表现就不对头。

金军攻城不克,改为请求议和,这个事实本身,显然就是对交战双方当前胜负状况的一个说明。作为战事中阶段性的胜利者,作为堂堂的大宋君主,面对着已经遭受重创的金朝侵略军的求和使者,赵桓本应表现出的,是一个大国皇帝应有的气势威仪,是中原军民可杀而不可辱的坚强决心和意志。此时他应当理直气壮地当堂严斥金军的野蛮侵略行径,居高临下地从精神上道义上强劲地压制住对方,先声夺人地掌握住和谈的主动权。

可是方才大殿上的情形却恰恰相反。只见那金使王汭,进殿后除了象征性地略略躬身向赵桓拜了一拜,便一直昂首挺立趾高气扬,旁若无人指手画脚,唾沫星子乱飞地大放厥词。看他那副狂妄模样,根本不像是来递议和书,倒像是来下宣战表。而坐在丹墀之上的赵桓反倒始终是一副低眉敛气洗耳恭听之色,任凭王汭说得如何蛮横无理狗屁不通,也不驳斥一句,就仿佛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童,在小心翼翼地聆听他的祖师爷的训教。

李纲就很不明白,对于王汭的满口喷粪,皇上怎么就能够听得下去。说什么金军之所以不远千里劳民伤财前来伐宋,皆因徽宗无道祸国殃民令人难以坐视,纯粹是一派流氓口吻强盗逻辑。我大宋皇帝再无道,我大宋黎民再倒悬,我中原大地再水深火热,那也是我们自家的事,要解决我们自己解决,你金人献的哪门子殷勤,尽的哪门子孝心,充当的哪门子鬼头判官?听王汭在那里说一句,李纲心里的火便往上蹿一截,若非理智的约束,李纲早就要挺身而出,驳斥他一个体无完肤。其实自从王汭一进殿,瞅着他那副倨傲无礼的德行,李纲就有点忍无可忍,恨不能飞起一脚把他踹出去。

赵桓对金使的狂傲姿态,实则在心里也不可能不窝火。而他之所以对此加以容忍,乃是因为他现在的心情和想法,实在是与李纲大有不同。这一点是李纲未曾估计到的。

关于昨日的战况,虽然尚未及专门听取李纲的汇报,但由于李纲已一日数次派人将战报驰递入宫,在各防区充任监军的太监们亦随时往回传报着情况,所以赵桓在大致上是了解的。这场恶战,从凌晨一直打到黄昏,金军终于未能越雷池一步。这说明了我大宋禁军还不是不堪一击的豆腐,也说明了李纲作为守城统帅是称职的,对此人委以重任没有用错。这都很值得庆幸。

但在庆幸之余,赵桓又不免忧心忡忡。汴京虽是暂时未被攻破,而战斗的惨烈程度,却使人闻之胆寒。尤其是在几个太监监军的奏报里,对此皆有意无意地做了一些渲染,令赵桓读得心惊肉跳,赵桓便在心里打起了鼓:宋军总算是苦苦撑过了这一天,可是明天呢,后天呢?能够一直坚持到援军到达之日吗?万一撑不到怎么办?宋军的抵抗越烈,金军的报复必定会越强,万一城池失守,恐怕就得玉石俱焚呀。

此念不出则已,一冒出来便让赵桓心里发毛。他越想越觉得,战事延续下去的结果,多半还是凶多吉少。因此,当浴血奋战了一整天的守城将士披着满身的战尘硝烟,挺立在城楼上豪情满怀地欢呼胜利之时,赵桓却紧锁着眉头踟蹰于幽暗的延和殿里,惴惴不安地担心着宋军的大旗还能在汴京城头插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