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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与师师在楼上用膳,只留了蕙儿在旁伺奉。余者皆于楼下摆开大桌,由李姥姥指挥着丫鬟服侍款待。赵佶在席间与师师举杯邀月,谈天说地,论今思古,兴致极佳。酒至半酣时,赵佶要听曲。师师便命蕙儿取得琴来,拣着赵佶爱听的曲目,接连演奏了数曲。赵佶听得技痒,拿过琴去亲自抚了一曲,竟然亦是指法娴熟,音调悠扬,非同凡响,令师师备觉皇上真乃天生的艺术全才。

由于今日赵佶主要是来观赏一下镇安坊的新貌,明日早朝还有许多烦琐的公务需要裁夺批复,所以当夜未作留宿打算。时过戌时,张迪过来请示赵佶是否按原计划回宫,再晚了就有些不便了。兴意未阑的赵佶只得暂时按捺下充溢周身的浪漫情怀,辞别师师起驾而去。临走时留下了五千两祝贺镇安坊整修竣工的贺金,令李姥姥喜悦激动得又是一阵热泪盈眶。

李师师的心情也很激动。她倒不是为的皇上那些一掷千金的赏赐,而是为赵佶对她的一番知遇之恩。

师师与赵佶相识的日子不算长,但赵佶对她的赏识眷恋,以及在她身上的良苦用心,却令她感受很深。赵佶无疑对她是非常喜爱的,而于喜爱之中,又包含了一种可以显然感觉得出来的仰慕与尊重,这就尤为难得。古往今来,历代的青楼女子中,受到皇上恩宠者不乏其人,然而能够被皇上引为知音者,却寥若晨星。李师师固是才质超凡,但是完全做到脱俗,却也不太可能。在她的心目中,对皇上也是敬畏有加、高山仰止的。能够得到皇上如此特殊的礼遇,欲待心如止水也难。

可是不知怎的,师师于激动兴奋之余,又觉得有一层不安,隐隐地缠绕在心底里。这不安从何而来,她一时想不清楚。

送走了赵佶,师师缓步徘徊于庭院里,轻踏月影,梳理着茫然的思绪。踱了半晌,忽见蕙儿在一旁偎栏静立,纤指弄裙,亦是一副若有所思之态,便走过去推了她一下道,小妮子,如何这般幽幽地不言语,想什么呢?蕙儿张口说了两个字,我想──却又止了话头,改口道,我没想什么,乏了歇着呢。

师师见她藏头露尾,就不依不饶地道,你能瞒得了我吗?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听听。蕙儿扑哧一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想的还不都是姐姐的事。师师道,你想的我什么事,说嘛。蕙儿犹豫了一下道,这话说了,怕扫了姐姐的兴。姐姐听了可不许怪我。

师师益发觉得好奇,忙道你有何话扫我的兴,爽快说来听听,我不怪你就是。蕙儿停了停,放低了声音道,皇上如此对你恩宠有加,你觉得全然是件好事吗?师师心头微微一动,这正是自己在咀嚼的事情。原来蕙儿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师师没有回答蕙儿,却反问道,怎么了,你觉得受到皇上的恩宠不好吗?蕙儿再压低一下声音道,姐姐可恕蕙儿大胆直言吗?师师道,你快说吧,咱们姐妹间可无话不谈,不必有什么顾忌。蕙儿道,那我就斗胆直说了。大凡世上之事,有一利便有一弊,皇上热宠姐姐这事也是一样的。师师道,是吗?愿闻其详。

蕙儿便娓娓言道,以蕙儿看,于姐姐而言,受皇上如此热宠,难免招人忌恨,无形中恐已树敌八方矣。师师点头道,此言有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实我不想这样张扬,但皇上要这样做,我又如之奈何呢?接着师师又问,还有什么?

蕙儿神色郑重地道,此事于国家而言,干系便更大了。蕙儿不懂治国之道,但知道一句俗语,叫作“一心不可二用”。皇上固然是天纵英明,然而似这般留恋儿女柔情,钟情琴棋书画,还能剩余多少心思、多少精力去经营天下大事?

下面还有几句更直率犀利的语言,蕙儿迟疑了一下,未敢一发说出来。

不过就是这几句话,已足令师师身心震动。到底是旁观者清,莫看蕙儿这丫头平日里不多说多道,头脑可一点不糊涂。师师心里的一些朦胧感觉,让她三言两语便点了个明明白白。

但赵佶此时在师师的眼里,形象十分美好可敬,师师不愿将其想象成一个误国昏君,乃对蕙儿道,皇上于临朝理政之余有些消遣,也属正常。或许皇上的龙马精神得了养息调剂,办起大事来更是精力旺盛呢。

蕙儿道,但愿如此。蕙儿只是小人之虑,若非姐姐定让我讲,这些想法蕙儿本不愿说的。师师道,你对我说说倒也无妨,但是切记这些话只可对姐姐一个人说。蕙儿道,这个我自然明白,让旁人听了这话去,蕙儿岂不是找死?

看看更深夜阑,风寒露重,蕙儿催着师师回到房中,熄烛卧下。

师师躺在床上,仍在琢磨着方才蕙儿说的话。她虽然在嘴皮上为赵佶做了开脱,心里面却不能不承认,蕙儿所虑很有道理。如此想来,那种不安的心绪便愈积愈浓,在师师胸臆间形成了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