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后记

本书首版,倏忽十载。其间追摩前贤,随时有所校订,又陆续收到师友同好的意见提示,指出文字材料以及史事的一些具体问题,遂专用工作本予以标注,留有以待。著述不在博一时之誉,而要力争留得下去,敝帚自珍,便是不苟且的开端。近来北京大学出版社有意再版,于是将书稿通校一过,自觉尚无大的调整的必要,只做了若干技术性改动:一、校正或补注个别字句的错误。二、调整、增加自然分段。三、依照现行规定统一规范注释。四、重新编排征引文献。五、将人名简称改为全称,以免混淆。六、增附主要人名索引。

另有几点说明如下:

庚子勤王,很能体现中国社会历史文化以及政治的诸多秉性。一旦国家民族面临巨大危险,各种身份地位态度迥异的个人派别往往能够相互沟通,虽然目的不一,却又彼此兼容,妥协合作,以求聚集能量,奋力一搏,挽救危局于大厦将倾之际。今人治史,学习域外,以整体史相标榜,实际操作却分门别类,画地为牢,整体全貌反而散失。中国社会,虽然分合不定,可是大小传统,大小文化,大小历史,长期并存互渗,相互联通,甚至根本无从区分。用域外生成的分层分类办法加以解读,难免削足适履。坐井观天固然不知天,坐井观井也无法得知此井与彼井究竟有何异同。

政治角逐没有永远的敌友,各种政派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远非教科书式的此疆彼界所能截然划分。而且中国为伦理社会,血缘、姻缘、地缘、业缘等社会纽带潜移默化地发生作用,即便生死相争的拼斗背后也有割舍不断的千丝万缕。庚子勤王,上下内外的联系错综复杂,最能体现上述各节。其中许多史事,不仅意料之外,而且匪夷所思,对于时下各种有招的范式解读无疑构成极大挑战,确证事实胜于雄辩的故训,昭示学人应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观念研治全然单体的实事,不受任何招式的束缚,才能看出个别之间无限延伸的联系,从而立于不败之地。

前人关于庚子勤王的认识,受康门师徒的有意误导、材料的隐秘晦涩以及后来观念的影响,解读史料,叙述史事,偏差过大。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上全面梳理解读材料,尽可能近真地重现史事,便成为立说成败的基础。为此,自然要做大量的史料史事的考辨。只是拙著的重点,在于通过史料的排列辨析重现史事,并以尽可能通达的方式加以叙述。按照陈寅恪、傅斯年等人的看法,将材料梳理清楚,史学的功能已毕。如果不是望文生义地理解什么叫作近代的史学就是史料学,如果明白将材料梳理清楚有多少玄奥和深意,如果懂得考证是聪明的事业,这一说法并无不妥。当然,简单理解也不免滋生流弊。

治史首要,在于恰当处理新旧材料的关系,由此可以不断近真并得其头绪。研治庚子勤王的历史,相当典型地体现出旧材料一经与新材料融通,立即成活一片的意境,既可发覆,亦能贯通。若是基本材料和事实不熟,即使看到重要的新材料,也不能敏锐捕捉,更无法用得其所。只有打破以类型预设价值的误解,对所有材料一视同仁,以史家良法爬梳比勘,善于把握运用,才能超越老吏断狱,不仅实事求是,而且以实证虚,从伪材料可见真历史。而要做到上述各节,背后仍以宋代的长编考异之法为基本。

随之而来的或有所谓史与论之辨。尽管事实胜于雄辩已成俗语,不少学人仍然认为,历史的叙事与说理应分为两端,而且相比之下说理显得技高一筹。无论有无说理的必要或高明的意思,总要端起说理的架势。而所说之理,并非由所治之史事蕴育总结而来,大都不过是以域外之陈言为华夏之新知。

史论之分在20世纪前半叶相当少见,虽然周予同等人将史家大别为史观、史料二派,一般学人还是知道高下之分,既不能以抄撮为著述,也不能用材料套架构,所以高明者不可能单靠一面而能深入前人前事的本意本相。即使有所侧重,也不至于偏于一端。况且,史观能否贴切,根本仍然在于是否能够恰如其分地条贯材料与史事,理解本意,重现本事。那些看似头头是道,其实距事实真相甚远的理论,只能是面向庸众与外行的自欺欺人。

本书以《庚子勤王与晚清政局》为题,并非图个方便而已。原拟最后再写一章,梳理参与庚子勤王的各方各人在直到民初政局变幻中的行事。清季不必论,民初政党林立,仍然可见这些人的身影。尽管其中有的似乎已经显得不太重要,可是如果注意到这一层面,对于民初的历史认识会深入得多。只是本书篇幅已经够长,而要说清楚后续的史事仍需长篇大论,考虑再三,还是另起炉灶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