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迁和《国榷》

一 《国榷》这部书

二十五年前,我在北京图书馆读《明实录》,抄《朝鲜李朝实录》,想从这两部大部头书里,找出一些有关建州的史料,写一本建州史。因为清修《明史》,把它自己祖先这三百年间的历史都隐没了,窜改了,歪曲了,为的是好证明清朝的祖先从来没有臣属于明朝,没有受过明朝的封号,进一步强调建州地区从来不属于明朝的版图等政治企图。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在修《四库全书》的时候,把明人有关建州的真实史料都作了一番安排,办法多种多样,一种是毁板,禁止流通;一种是把书中有关地方抽掉,弄成残废;一种是把有关文字删去或改写。推而广之,连明朝以前有关女真历史的著作也连带遭殃,不是被删节便是被窜改了。这样做的结果,从十四世纪到十七世纪中期这一段期间的建州史实,在整个历史上几乎成为空白点,我们对建州族的社会发展、生产情况、生产工具、社会组织、风俗习惯、文化生活、部落分布等不是一无所知,便是知道得很少。这是个历史问题,应该解决。解决的办法是努力收集可能得到的史料,加以组织整理,填补这个人为的空白点,从而充实丰富祖国各族大家庭的可爱的历史。

当时,我从《朝鲜李朝实录》中抄出有关建州和中朝关系的史料八十本,这些史料大部分是朝鲜使臣到明朝和建州地区的工作报告,很具体,很可靠,对研究明朝历史,特别是研究建州历史有极大帮助。这部书定名为《朝鲜李朝实录中之中国史料》。隔了二十多年,最近才抽工夫校补,交给中华书局,正在排印中。

另一个主要史料《明实录》,读来读去,读出了许多困难。第一是这书没有印本,只有万历以后的各种传抄本。私人传录,当时抄书的人,怕这书部头大,有时任意偷懒,少抄或漏抄以至错抄的地方很多。错字脱简,到处都是。更糟的是这书原来就不全,因为崇祯这一朝根本没有实录。天启呢,在清初修《明史》的时候,因为《天启实录》里如实记载了当时宰相冯铨的丑事,冯铨降清以后,凭借职权方便,把记有他丑事的这一部分原本偷走毁灭了,以此,《明实录》的传抄本也缺了这部分。补救的办法是多找一些《明实录》的传抄本,用多种本子互相校补,但是,这个办法在二三十年前的私人研究工作得不到任何方面支持的情况下,是办不到的。另一个是找一部明末清初人的有关明史的较好的著作,这部书就是谈迁的《国榷》。

《国榷》这部书,知道的人很少,因为没有印本流通,只有传抄本,有机会看到的人不多。二十五年前的北平,只有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藏有一部晒印本,很珍贵,不能出借。记得在1932或1933年为了查对一条材料,曾经翻阅过一次,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想望了二三十年,如今头发都白了,在解放了的祖国,在党的整理文化遗产的正确方针下,中华书局排印了这部六大厚册五百万字的大书,怎能叫人不高兴,不感激,不欢欣鼓舞!这部书就我个人的治学经历来说,也是一个鲜明的今昔对比。

《国榷》一百零四卷,卷首四卷,共一百零八卷。据谈迁《国榷》义例,原稿原来分作百卷,现在的本子是海宁张宗祥先生根据蒋氏衍芬草堂抄本和四明卢氏抱经楼藏抄本互相校补后重分的。这书是明朝的编年史,按年按月按日记载著者认为重大的史事,起元天历元年到明弘光元年(1328一1645)。卷首四卷分作大统、天俪、元潢、各藩、舆属、勋封、恤爵、戚畹、直阁、部院、甲科、朝贡等门,是综合性的叙述,便于读者参考的。

原书有崇祯庚午(1630)新建喻应益序,说:“三代而后……野史之繁,亦未有多于今日者,然见闻或失之疏,体裁或失之偏,纪载或失之略。……盐官谈孺木,乃集海盐、武进、丰城、太仓、临朐诸家之书凡百余种,苟有足述,靡不兼收,勒为一编,名曰《国榷》。”天启丙寅(1626)谈迁自序批评了在他以前的几个明代编年史的作者以后,说:“故予窃感明史而痛之,屡欲振笔,辄自惭怒臂,不敢称述。间窥诸家编年,于讹陋肤冗者妄有所损益,阅数岁,裒然成帙。”序后又有跋:“此丙寅旧稿,嗣更增定,触事凄咽,续以崇祯、弘光两朝,而序仍之,终当复瓿,聊识于后。”由此可见《国榷》初稿完稿于公元1626年,以后陆续改订,过了二十年,1645年以后,又续加了崇祯、弘光两朝。据义例所说《国榷》创稿于公元1621年,1647年被小偷偷走原稿,又发愤重新编写,1653年带稿子到北京又加修订,那么,这部书的编纂时间前后已经超过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