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河船中的秀女(第4/44页)

帝国自己有马车:人从前面上下,上的时候需要一点力气和某些技巧,不然就要让人托举上去。封闭式的车棚,厚布或者更厚的呢料为帘,车轮是木制的。人乘坐的位置在车轴的正上方。乘坐时必须像举行某种仪式一样盘着腿。帝国的马车没有具体的座位,如果硬说有的话,整个车板都是座位。帝国的马车没有任何减震装置,如果硬说有的话,丰满一点的屁股便是。在华的洋人们被迫乘坐帝国的马车,结果没走几里,便“困顿不可言状”。喜欢“瞎鼓捣”的洋人决定自己改装中国的马车,他们在车板上挖了个可以放置双腿的窟窿,这才好像稍微舒适了一些。结果这个初步的“改造”立即遭到中国人的嘲笑,嘲笑之后语言之尖刻使洋人们觉得比颠簸更难过——他们的腿吊在车板的下面像是屁股底下长出的两个怪物,还一晃一晃的。受不了被所有的中国人认为是怪物的洋人于是把窟窿补上,努力练习在硬木板上盘起双腿。而今,在帝国北方酷热的气温下,慈禧、光绪和所有的皇室成员一起坐在车板上,听任坚硬的木车轮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跳动不止,车板上的人和仓促搬上车的箱子、包裹一起弹过来滚过去。在车轴的吱扭声和人的呻吟声中,这些曾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娇贵的人,没走多远就都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无论是政治逃亡还是政治旅行,依靠的都是道路。道路是人类历史最基本的线索。而对于20世纪初的大清帝国来说,它国土上的道路和它的历史线索一样始终含糊不清。“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是中国一位伟大的文学家的最著名的语录,这和一个洋人所说的“帝国政府和民众很大程度上把修路的工作交给了大自然”这句话从某种角度上看是相似的。在人们长年累月的行走和畜力车年复一年的碾压下,几乎所有连接帝国城乡的道路全都是一条土沟——晴天的时候尘土飞扬,雨天的时候成为一条泥河。一位英国传教士发现,中华帝国的大地上几乎没有一条直路,所有像路的道儿无不弯弯曲曲。这位英国人认为“这符合中国人的思维特征”:在任何情况下总是喜欢曲折地到达目的地。

慈禧逃亡的第一天住宿在一个叫做贯市的小村镇,距离京城70里。村镇里的百姓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些人是皇室成员,尤其不相信那个披头散发的农家老太太是皇太后,那个像患了痨病一样的小伙计是当今的皇上。但是帝国的百姓认识银子。李莲英捧着碎银子收购百姓家的食物,只要能吃的,生熟不论,什么都要,全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收购来的最精美的食物是窝头和大麦粥,于是先给太后和皇上呈上去。饿了一天的慈禧和皇上急忙咬了一口,觉得虽然粗糙得咽不下去,但还是有一股惊人的甜味。嘴里塞满窝头的皇上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所以使余等至此者,皆拳匪之赐。”慈禧“闻之”没有发作,因为她于逃亡的路途上已“备受苦难,伤心已极”。

太后和皇上吃完了,剩下的食物才赏给其余的人。王公、格格、大臣们以及车夫、兵士,所有的人都已饿得眼花缭乱,于是立即蜂拥而上,风卷残云一般,所有能够充饥的东西片刻便被一扫而光。

这时有个汉子磕头,声称姓李,在京城里开有一家镖局,他要求护驾。慈禧答应了,并且赏给这个汉子一面龙旗。从此,这个会点武术的镖局首领带着几个徒弟,打着“太后亲赐”的黄龙旗,加入了护驾的行列。

当晚,慈禧一行睡在村镇旁边的一座破庙中。所有的皇室成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了,只有慈禧和光绪母子俩算是有一张“床”——一条大板凳。他们两个就这样背靠背坐着,谁也不说话,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依旧是整整一天的颠簸。没有食物。晚上还是在路边的一座破庙里睡觉。“时天渐寒”,太监们到处“求卧具不得”,好不容易遇到一户人家,妇人却以被子“濯犹未干”为借口“拒之”。慈禧坚持不住了,她躺在了地上。

半夜,慈禧突然在梦中惊叫起来,连她自己都被惊叫声惊醒了。她听见门外有个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音调极其温柔:“太后勿惊,臣春煊在此护驾。”

慈禧定了定神,说:“进来。”

庙门吱呀一声,一个男人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把大刀。

慈禧看了一眼,说:“好,好,知道了。”

男人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