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贝编:佛法记 地狱变(第2/2页)

与卷画比起来,吴道子更爱于寺院作壁画,面对偌大的墙壁,信笔而就,无拘无束。他往往不打底稿,一气呵成。每逢此时,观者如云,为长安盛事。几年下来,从洛阳到长安,众多名寺都留下吴体画迹。但现在,他感到一种危机。事实上,两个月前,在光宅坊光宅寺的曼殊院作《变形三魔女》时,他就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当时,皇甫轸在菩提寺刚画完一面《净土变》,引起很大轰动,平康坊的歌伎纷纷停业而拥向菩提寺,为的是一睹帅气的皇甫才子和他绝佳的作品。得到这个消息后,吴道子很伤感。而现在,年轻且才华横溢的皇甫轸就在寺院的西壁作画,与他同寺较量。爱穿白衣的皇甫后生仿佛一堵风动的墙壁,压得吴道子喘不过气来。慢慢地,吴道子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刺客的形象。

我们都知道,唐朝开元时期的大画家吴道子无所不精,尤以画神鬼佛怪著称。早些年间他的生活很不如意:幼时丧父,生活贫寒,曾在洛阳跟书法家张旭、贺知章学狂草,半途而废。学书法不成,改学绘画。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次改行是非常正确的。几年过后,他画技已精,但仍无名声。加上仕途渺茫,搞得吴道子很郁闷。正在这时候,一位朋友给他出主意:何不去长安碰碰运气?

“去长安?”吴道子迷惑地问。

在吴道子决定招募刺客刺杀皇甫轸时,是否想到年轻时的自己呢?当年吴道子来到长安后,没两年便名满京师,与仕女画第一高手张萱并称画坛的双子星座。如果说张萱为人谦和,对于贵族妇女绘画的要求每求必应;那么成名后的吴道子就比较傲慢了,从不肯轻易为当朝大臣作画,以致气跑了几位宰相,甚至包括张九龄这样的角色。

回到赵景公寺。在第三天,吴道子面对墙壁,依旧无从入笔。在他茫然之际得到刺客得手的消息,他一时间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这天晚上,他在月光下问自己:不是要画《地狱变》吗?这一题材不正是劝人向善以免死后下地狱吗?可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刺客那边传来的消息是:皇甫轸是在长安城外的曲江参加一个夜宴时被刺于夏夜的花丛中的。吴道子仿佛看到皇甫轸白衣溅血,那血渐渐地与夜晚的芙蓉花色融为一体,那么艳丽。吴道子狂叫一声,响彻幽深的赵景公寺。

转天上午,玄宗皇帝就要和他的哥哥宁王游览该寺了。而在前一天晚上,在悔恨的心情下,吴道子画出了他绘画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地狱变》。一百多年后,段成式参观赵景公寺,亲睹该作品,感慨不已,留句如下:“惨淡十堵内,吴生纵狂迹!风云将逼人,鬼神如脱壁……”吴道子的《地狱变》并未上色,只是白描的作品,现在我们已无法得知画面究竟是怎样的了,但我们可以通过以下事实,想象画面上的地狱厉鬼的形貌和被厉鬼锁拿的新死之人的表情:玄宗皇帝和他的哥哥宁王观看完《地狱变》后,均惊恐不已,寒毛倒竖,很快即离开该寺。随后,赵景公寺迎来了它的辉煌时代:因这《地狱变》,使得前来烧香施舍的长安士民络绎不绝,他们在吴道子的画中晓得了地狱之可怕,前来施舍金钱为的是死后不坠入这恐怖的幽冥中;而很多整日杀生的屠夫渔户,看到那壁画之后也为之改行了。

在万众拥向常乐坊赵景公寺参观《地狱变》的时候,年过半百的吴道子一人来到曲江边脱去了他平时喜欢穿的黑袍,裸体躺在草地上,让炽热的阳光暴晒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想必也包括那灵魂的角落。少顷间,一代大师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