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南屏十年(第3/7页)

南屏的学生渐多,班次增加。季肃来与我商如何添请国文教师。我们先从中学生读物的作者中注意,几篇好的文章可惜有点投少年之机,不敢取。我忽然想起一个人,译《爱的教育》那位夏尊先生,却不与相识,知他与开明书局、杭师、白马湖中学都有过关系。杭师与白马湖中学都是有名学校,而我在新中国建设学会教育组看教科书时,甚欣赏开明书局几种出品。我提起夏先生,季肃甚赞成。有一世交孙君与相识,请其前往先容,倘夏先生肯就,由季肃亲往延请。孙君告我:“此人看相阑珊而有脾气,不识我个人,而知我家世,可能不答应,勿失望。”孙君去后第一个星期日,季肃正在吾家,夏先生来了,坐下就说:“我是什么事亦不想做了,知己之感,无条件答应。”不但出我意料之外,我亦不胜知己之感。

夏先生和季肃分任南屏高中国文功课,另外亦出入过好几位好教师,季肃的钟点因以伸缩。我们又讨论到历史、地理两科之重要,史地教师和国文教师应该合作。几年来,我个人所感觉教育部所做的好事:一为教会学校必须立案,守中国学制,是蒋梦麟部长任内事。二为历史功课每周稍增钟点,是陈立夫部长任内事。史地钟点太少,学校只能请兼任而不能供养专任教师,兼任不但分心,而多数的时间要放在奔走道途之上。德容毕业金陵女大地理系后,曾担任过南屏地理,教得很不错,她没有家累,拿月薪十二元。我见过她指导学生所做一个地区的纸制三維模型,这地区即是台湾。我记起幼时读地理曾发奇想,要掘土成高低形势,承屋檐雨水以像黄河长江发源奔流之状。那时不知有此,后辈读书真机会愈多而愈幸福了。我和德容亦讨论到因时事而将教课提前或挪后,可以加强认识。苏联侵入芬兰之日,她则将芬兰一课提早讲授。不久,德容离沪到了重庆去。

为要留得住历史教师郑效洵,季肃请其担任全校各班历史课。郑先生是南屏新人中对学校最关心的一个,南屏女教师多于男教师,中国社会有许多方面要男子出去接洽,除早期的陆仰苏先生,后来郑先生的奔走为多。他不但授课得同学们信重,战时南屏可以闭关自守,他亦常常先为表率,免季肃许多困难。一次季肃暗示我,外面有廉价或优待配给生活品之事,教师们生活大都清苦,她拒绝似对教师们不情,然受之又乌乎可!在教职员会议席上,郑先生首先表示不可。他有一个贤德的太太,与他同志而合作,虽儿女多而负担重,他能如此。问题容易解决,而南屏同人可以守正独立不倚,终抗战之世。郑先生是季肃心目中后继人之一。

一个美国老朋友福开森先生送他太太的灵柩回国,从北平来,访得我住处特来看我。他说:我们同病相怜,故欲一见。又说:我失去一个廿五年的伴侣,比他失去一个五十年的伴侣略好些。我答曰:“您有五十年还嫌不足?”以后他过沪一二次都来相访,我常问问他所知时局,我告诉他:“中国虽打败仗,无投降之兵,沦陷区更有许多爱国之人。”他答我:“中国兵是好的,将不好;百姓是好的,官不好。”真是一针见血之言。一次他来,告我为新闻报馆开会到沪。随手从口袋里取出一纸条,是他的主张:“实事求是。”问我写东西不。又说在一老友家,见其家少奶奶曰:我是爱国的,将往内地。他说:“爱国岂须择地?你们以为这已经不是中国了么?”我猜到其人为谁,但未问他。他忽然又问我何不教书?他说为下一代努力,是最切要之事。我从来没有谈过庾村的事、南屏的事,不知他何所据而劝我如此?这日他走后,我彷徨踌躇甚久,终于自动打电话给季肃:“愿教书,请指派。”我教书之愿虽早有,然愈看书,愈见同人,愈自惭不学,是以不敢为人师。季肃的怂恿,福开森无意中之激励,我遂不顾一切,自此之后十年,我竭尽其心力。倘略有贡献于后一代,此益者二友焉。

夏尊先生和季肃的园地里,分了一席给我,我们三人是南屏三老,随着许多少年,自忘其老。夏先生曾在一次学生作品展览中,自己参加一篇短文说,每天走进课堂听见一群少年:“先生早,先生好。”把一切忧患都忘了;这是真话,我有同感。夏先生是一位饱经忧患之人,有时告诉学生:“曾先生、沈先生要我如此,你们读也罢,不读也罢。”肯读书的学生并不因此而欺侮他。夏先生是热极而冷,放任;季肃温文,主张自由;我凭一片热诚。同学对此三个个性不同的先生,都有不寻常的情感,家长亦常使孩子们有事就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