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 上海特别市

中国有“市”的组织,自国民政府始。上海是国民政府第一个“特别市”,膺白做了第一任上海特别市市长,亦是他第一次接受国民政府任命。这时中国还没有过民选的行政官,故市长系由政府任命的。所谓特别市是直接隶属于中央政府。另有普通市则属于省政府。

上海的繁荣本只在租界,中国地区等于附庸,后来人口增加,有识之士渐渐注意到吴淞、江湾与黄浦江对岸之浦东的重要。孙传芳时代曾设有淞沪市政督办,丁文江先生担任过总办,规模不大,后来上海特别市所接收的“淞沪警察厅”及“沪北工巡捐局”,乃由此而来。首先注意到上海的重要,要将上海筑成东方第一大港,且拟有大上海建设计划的,是孙中山先生;这计划载在中山先生所作《建国方略》书内。

蒋先生对上海注意得很早。我们在南昌,那时上海还在军阀手中,一日晚间膺白从蒋先生处回来,手里拿着《建国方略》一册,说蒋先生叫他看,其中特别折出的一章,是大上海建设计划,膺白并未十分留心。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的春天我们正回杭州去,在灵隐寺山门口,一个朋友赶来送交蒋先生由南京发往上海吾家的一份电报,要膺白担任上海特别市市长,膺白立刻复电辞谢。待我们事毕回沪,政府明令已发表,蒋先生亦又一再来电,并嘱膺白草拟《上海特别市组织法》,送中央政治会议通过。这个时候“宁”“汉”犹未合并,北伐还未开始,政府忙乱如上“南归”章所述,膺白实在不愿为一件地方职务所困,如果担任,他要认真做,而此时不可能。他复了一份火气十足的电报如下:

南京蒋总司令:昨返沪读筿哿各电,感慨万状。兄南归五阅月,自问未尝避艰险,辞劳苦,表面虽未居名受职,实际上苟能力之可及,几于无职不居,无事不做。所以然者,无非为遵守“共尝甘苦”之遗训,期以慰大兄于地下,并以完吾侪二十五年来纯洁精诚之情谊而已,他无所求也。兄以为今日吾弟之所急,莫过于对国际则运用某国,箝制某国;对国内则缓兵东北,联合晋陕;对内部则改良组织,搜罗专材;如斯而已矣。兹数者,兄虽不自量其绵薄,却无日不竭我智虑,尽我全力以为之。今若再益以局部事务,则上述种种,欲兼顾而时间精力有所不许,不兼顾而事实历史有所不容;此中之轻重缓急,切望吾弟一衡量之。弟若疑兄在沪安居而闲逸者,深愿赴宁与弟朝夕同甘苦,较之在多数翁姑下充当媳妇,终日周旋来客,敷衍人事,既不能办事,又无裨公私,实觉彼善于此。兄年近五旬,性犹如昔,戆直之处,诸希原谅。所有上海市长一职,务望代请政府收回成命是幸。云漾申。(十六、四、廿三)

膺白怕居职位,不是鸣高,亦非虚伪。他不肯入党就是不预备在政府做事。他对国家对朋友很热情,而为自己很冷淡。他最得意的事,是对来请教他的人,说了很心平气和的话,或出了很合理的主意;对请教他的事,从各方面观察,而有个近情的答案。还像一个学生对一个考题一般,交得出很好的卷,心里满足。我曾经对我的朋友说过,我的朋友大概亦都以为我是个热情人,我说做朋友先取他。我逢人有急寻我,先怀疑其人究竟对不对,要先明经过而后有勇气答复。曾有他两个部属,位均中等以下;一次,一人在南京被拘,太太哭到吾家,诉说去探监看见丈夫坐在地上,罪名不知;又一次,一人被上海巡捕房拘留,太太哭诉丈夫被剃光了头冷水冲浴。两个太太来时实系找我,我还在盘算时,他已经站起来作行动。在南京的一人平常说话粗心,恐其在清党时受何嫌疑,他立刻电问原委。在上海的一人,他立刻出去请律师为之辩护,他请的律师是章行严;他自己到行严先生律师事务所大概生平只此一次。这二人都案情得直而出,经过法律程序而未专靠人情,他的奔走使当事者少吃苦而案早了结。至于愿意为别人而低头之事,随时皆有,不像他本性之骄傲。

中国政治上最要紧的一件事,他所最怕且最不擅长,是人事。人事弄得好,其他马虎些亦可圆转如意,否则会无端荆棘横生。每次发表一个职务,介绍书雪片飞来;不安插则得罪本人,失欢介绍者;安插则冗员浮于事,慷国家之慨。进了衙门的人亦永远圈子兜不出来,患得患失,前程老去。尤其不安插旧人,一般人视为人情最薄。政治饭如滚雪球,愈滚愈大,如绕葛藤,难得解开。每次做事,想延揽的人无机会请到,而推不开者必须安排;从政第一关要经过此。在北方时,膺白常临时吃情,事后向我发牢骚。一次,一个预约说有公事建议,在极忙时消耗他一个多钟头而结果是谋差使,他回家将一卷说帖履历向我丢,我立正对他说,“小的无职,请与贵部下讨论”,始一笑而罢。有胃病以后,他这脾气更厉害,故我亦不望他担任用人行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