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幸的二次革命(第3/7页)

宋案破案的线索由于密电。吴承斋(佩潢)先生在清末任职上海电报局,膺白在辛亥革命时,上海尚未举义前,为电报而认识他。他与英士先生为吴兴同乡,能由电码一望而知其文,未出过国,而英文英语都极好。宋案从电报中寻线索,亦由他先想着。一个帮会头脑做过沪军都督府谍报科长,亦办过南京总统府成立时庶务的应桂馨,忽然与北京要人频通密电,事有可疑。租界巡捕房在应的家里查出密本,真相大白,人证俱获。教唆者为政府当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我们虽然置身革命,对不光明的杀人始终反对。

膺白到上海之日,同志们正感情冲动,谈论对策。对策有不同,而愤慨于袁政府之不法,则无不同。常常在同孚路黄克强先生家集会,通常参加者:中山先生、英士先生、各省往来的代表。膺白亦每会都参加之一人。讨论来讨论去,原则只有两点:用法律起诉?抑用武力再革命?起诉难以有效,显然可知。称兵则有是非成败两方面:从是非方面看,袁固不法,国民党不假他途而即用武,是否合法?从成败方面看,积极主战的人以为革命党用两支手枪夺过城池,辛亥有先例。郑重估计的人以为袁氏非清室暗弱可比,而革命党已精疲力尽。人心之趋向亦与辛亥不同:辛亥是举国一致的光复,此时是两派政权的得失。民众对革命党信仰并未坚固树立,辛亥南京政府和各地军政府时间太短,尚无政绩予人留恋,亦有不经意而与人口舌之处。经不起袁政府以权利笼络,歪曲宣传。崇拜英雄空气与舆论,均与辛亥不同。膺白是在不主战的一面。

文人喜谈兵,武人好论政,是当时一畸形现状,而以前者为尤甚。主张郑重,人即以为富贵不再革命,甚至疑其通敌。有人言两部小说,支配当时南北人情:袁氏熟读《三国演义》,尽纵横捭阖之能;革命党有《水浒》气息,患难时共生死,一隔膜即起疑心。

中山先生、英士先生坚决主战,他们看到袁氏终将为民国之害。克强先生虽与钝初先生公私交谊甚深,又属湖南同乡,然言“钝初已死,不可复救,而民国根基未固”,颇主慎重。又言:“措词非易,其苦尤甚于死者。”(见致梁燕孙电)可见当时看法不同,与意气难平之状。估计战略与战术,每被人讥为辛亥未尝有此。以辛亥经验,成败关键在南京与上海,克强先生有旧部任职南京第八师,膺白有旧部在上海为第六十一团,都计算作用武时主力。江苏有省军三师皆系新练,而苏督程德全已不复如辛亥之肯合作。六十一团虽浙籍,已另有所属。此时的浙江,更明显附北不附南。南京无苏督之赞助,上海无浙江为后援,军事得失,显然可见。

在此以前数月,克强先生撤销留守府时,一日与膺白谈到同志们未来努力方向。膺白偶然有一建议:凡有志趣或有能力参加国家建设事业的人,共同向一目标,分四个步骤工作:调查、设计、改良、创造;他预拟调查工作即须一二年。如此,以做事而言,不至于十人皮毛,谈兵纸上。以做人而言,趋向专业,不必定从政治讨生活。以政治而言,人才深入民间,国民方真个了解国事,中枢亦不至脑充血。他还说:中国人不但要学外国文,更宜学本国文,如蒙文、藏文。他提到日本人有东亚同文书院,即是培养深入中国的干部。许多事我们不做,人家要来做,我们正不怕没有事做,未来努力的方向甚宽,要在指点和促成这些方向。克强先生听这些话甚为动容,极怂恿膺白作计划,尤尽力筹款,并问第一期筹款十万元如何?又谈到此组织的名称,膺白拟名曰“春旭社”,取“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之义,谓民国将如旭日初升,光芒万丈。他回家告诉我,克强先生很起劲,很想留他。我谓用意固好,“春旭”二字太日本气味,这名称不甚顺眼。膺白自己已决定出国,其后亦不再有讨论机会。我今追忆述此,以证革命党人已确在想,在社会作和平积极的贡献。膺白这种念头,亦即二十年后,国防设计委员会(资源委员会前身)和新中国建设学会之前因。

民国二年(一九一三)三月以后至七月,和战问题在上海久议不决。不主战的人不便多言,言亦无用。主战的人则并不能调度军事,为通盘计划,坐待袁政府一一布置。不决之故,略述当时革命党之实力大概:一在北京占国会多数之参众两院议员;二在上海的中山、克强、英士诸先生;三、革命党人主治的赣、皖、湘、粤四省;四、曾为辛亥革命重点,而此时人情空气已变之江浙两省与上海。

国会凭民意法律则有力,离开民意或在不法之下即无力。中山先生在国内日子不长,当政亦不久,人崇其名,未见其实。克强先生每役躬临前线,黄花岗及汉阳均失败,南京临时政府他是先到而后撤,任劳怨最多。英士先生担任辛亥最重地位,然上海乃五方杂处之地,用之得当,人无弃才,稍一不慎,泛滥无归。以个性言:中山先生高瞻远瞩,主张而指挥;克强先生面对现实,量力而躬亲;英士先生不择细流,热血而侠义。此时皆高而无位,贵而无民,即使有决策,而执行须靠有实力地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