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辛亥革命知见

辛亥革命之初,一般人称为“光复”,“光复”二字,妇孺可晓,不烦解释。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元旦,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临时大总统职,首祭明陵,即含“昭告光复”之义。我当时亦在少年群中,随众鞠躬,隐约听读祭文之一人。当时的兴奋与满足,是生平难得有天真无忧的一次。后来清帝退位,南北议和,民国系合汉、满、蒙、回、藏五族而成,且用红、黄、蓝、白、黑五色国旗,以象征五族共和,遂称“革命”而不言“光复”。这面五色国旗,含有五族合作平等之义,亦有其甚远用意,系折衷革命后众议而定,非革命前中山先生所定之青天白日旗,故后来重新易帜,而成现在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五色旗在国际上代表中华民国十七年,在后来从不断发生蒙古问题西藏问题上看,则缺少了这点精神上维系,亦有点可惜,而且当时如何不想出一个另外有联系性的象征来。

武昌起义,各地初用黄帝纪元。改用阳历出于沪军都督府一个参谋沈虬斋(云翔)的临时动议。沪军是筹备南京成立政府的后台,沈君见其时上海外侨准备过年,触机想到改用阳历,大总统在元旦就职,更加“作始维新”的气象。以其意告之参谋长黄膺白(郛),膺白即为陈都督英士(其美)起草电南京,这件改元大事就此匆匆而定。沈君浙江吴兴人,二次革命后在沪,被袁政府人诱出租界枪杀。

我个人直接承前辈志士之教,倾心革命久矣。武昌起义,不旬日,即与同辈少年思有以效力,曾有一小段摇旗呐喊不成熟举动,所见地方在沪宁、沪杭二铁路沿线,将约略述于后。我们初见革命领袖们,以为书上读过的志士豪杰均在是,国家前途有无穷希望。我曾读书于袁项城所倡办的北洋女师,他来学校参观,或学生岁时往谒,我屡为同学代表致辞。监督傅沅叔先生曾有一次带我到他书房,问话蔼然可亲,我尚只十三四岁,因同情戊戌政变之故,不能释然于心,非校命,务避接近。辛亥革命结果,我所梦想之志士,让政于我所疑惧之枭雄,颇不安于怀。然终觉豪杰哉民国之人,共和不当谦让为治耶?民国前途自无量!

辛亥革命斩断几千载姓姓相斫家天下君主专制政体,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件空前的事。乃以民国始终扰攘之故,这件空前历史,未能如其他世界上先进国家的永留建国光彩。其经过,亦因民国第一个政权——北洋军阀系——之有意抹杀而暧昧,第二个政权之过分归功于一点而垄断。致使烈士们活泼的碧血,全国可勃兴的民气,皆成刹那彗星,堕地无光。

我读过谷钟秀《中华民国开国史》,冯自由《中国革命史料》,湖北通志馆印李廉方《辛亥武昌首义纪》和一些零星纪录。亦曾有愿写一篇辛亥革命鸟瞰,为参考得失之由。愿大才小,岁月蹉跎,迄未成功。在我所读书文中,似有关军人之事和名较少。此系事先军人须特别秘密,少有纪录;且辛亥甚少战事。然当时比较有秩序的地方,都有陆军学生出入其间。我所认识膺白的陆军同学,多与辛亥革命有关。大半能文,而纪录极少。民国十四五年李晓垣(书城)先生在天津吾家做客甚久,一日,见其接吴绶卿(禄贞)夫人函,为女公子婚事与商可否。我素知李先生参黄克强(兴)先生戎幕,辛亥与克强先生同事汉阳,同事南京,癸丑(一九一三)失败后同在东京,同在美国,至民五(一九一六)克强先生逝世未离左右。克强先生自黄花岗之役,辛亥(一九一一)在汉阳,癸丑在南京,每役皆躬临前线,每役皆败,未尝诿过于人。我最后一次见他在东京郊外,他留膺白和我便饭,所居是一日本朋友的别庄,一向同情中国革命的宫崎滔天之妹为照料家务。饭毕,他递竹篮里一方小手巾给我,我见他右手仅有的三个指头,而他写的字还永远那么好。我几次怂恿李先生写克强先生传记,至谓义不容辞。至此,我又知李先生与吴家关系,朋友为遗族决儿女大事,其交谊可知。辛亥吴禄贞以新军第六镇驻石家庄,其实力与形势,足以左右北京政局而冲淡北洋系势力。吴之猝然被刺,南北均势相差更远,于辛亥成败关系甚大。我又怂恿李先生写吴的事,以助辛亥史料。李先生言,当世人写当世事太难,且多顾忌。写当世事诚难:从纸面寻材料,尚只须判断取舍安排;从胸中寻材料,则立场视线好恶宽窄均足以为梗。写史修练与做人修练同,永无完满之时,做到几分是几分而已。

我今写《回忆》,只是个人片面知见。辛亥(一九一一)之事,是我直接留心国事的第一次,然所知甚为有限。当时文告及南北议和条件,世多知之,惟清室优待条件,至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膺白摄阁时修改;其修改要点与辛亥不同处有二:其一,清帝撤除尊号为民国公民,其二,优待岁费自四百万元减为五十万元。辛亥时,原条件在上海有人以为四百万元岁费太高者,汪精卫(兆铭)言若相持下去,人与物的牺牲要多少倍于此数,卒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