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宗之死

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正月,尽管时令已是初春,但料峭春寒依旧笼罩着长安城,令坊间闾巷的士民瑟缩不止,身心倍感压抑。而对于大明宫中的宦官和宫人来说,这个萧瑟森冷的春天更是比往年的任何一场春寒都让他们感到痛苦难挨。因为此刻,侵袭他们的不仅是外在的寒气,还有另一种更为可怕的寒意。

这种寒意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就像死神冰冷的呼吸,时刻在你的耳边和脸上吹拂,令你无从抵挡,无所逃遁。

是的,这是死亡的寒意。它来自大明宫的心脏、帝国最至高无上的地方——中和殿。

那是天子李纯住的地方。

从去年暮冬开始,在所有宦官和宫人眼中,这座雍容富丽的天子寝殿就成了一座阴森可怖的地狱——每天都有人活生生地走进去,然后变成僵硬的尸体被抬出来。

所有被杀的人都是无辜的,而那个残忍的凶手就是他们的天子——李纯。

李纯天天服食丹药,丹中所含的铅汞之毒日复一日地流进他的血管,渗透他的骨髓,最终在他体内燃起了一团暴戾而疯狂的火焰。服侍他的宦官和宫女稍有不慎,就会被这团烈焰无情地吞噬。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可此时的李纯显然已不是虎,而是一个疯狂的屠夫、一个嗜血的恶魔。

为此,中和殿的宦官和宫人们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看见死亡的利剑就悬在自己头顶,却不知它什么时候会落下。

内侍宦官陈弘志跟其他人一样,日夜活在恐惧和绝望之中。每次轮到他值班的时候,一迈进中和殿的大门,陈弘志就会全身战栗,手脚冰凉。而每次值班结束,多活一天的庆幸刚刚从心里升起,下一轮恐惧便已重新把他攫住。

有人说,对死亡的恐怖比死亡本身恐怖得多。

陈弘志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比死还惨的日子,到底哪一天才是个头呢?除了无可奈何地成为下一个冤死鬼,自己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绝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等死。陈弘志想,肯定要想个摆脱绝境的办法。

可是,办法在哪呢?

作为天子李纯最宠幸的当权宦官,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这些日子也活得很不安。

他担心的倒不是像那些内侍宦官一样无端被砍掉脑袋,而是担心天子一旦驾崩,自己的权力和富贵便会随之烟消云散。

吐突承璀之所以能在宪宗一朝倍享荣宠,得益于他在宪宗的身边最久——早在李纯还在东宫当太子的时候,吐突承璀就是他最贴心的奴才。因此,李纯即位后,吐突承璀就成了最得势的宦官。即使是后来因战败和受贿而两次遭贬,可他还是屡仆屡起,圣眷不衰,自始至终都牢牢执掌着禁军大权。

从这个意义上说,吐突承璀能否在宪宗死后继续在朝廷混,而且混得好,就完全取决于他跟当今太子的关系。

可要命的问题就在这里。

吐突承璀跟当今太子李恒的关系不是不好,而是相当不好。

事情要从八年前的立储之争说起。

其实早在元和四年,宪宗就已把长子李宁册立为太子了。可没人料到,李宁福分太浅,才当了两年太子便一命归西了。继任储君的人选有两个,一个是次子澧王李宽(后改名李恽),还有一个就是三子遂王李宥(后改名李恒)。

按惯例,澧王李宽排行靠前,理应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可他虽是“长”,却非“嫡”(其母只是普通宫女),而排行靠后的遂王李宥才是真正的嫡子(其母郭贵妃是宪宗元配),所以,大臣们都认为应该册立遂王李宥。

就在这个时候,吐突承璀上场了,力劝宪宗立澧王李宽。

吐突承璀之所以力挺澧王,原因很简单,澧王是庶出,在这场储位之争中处于绝对弱势,大臣们都站在遂王一边,吐突承璀在这个关键时刻挺澧王,一旦他真的入主东宫,必定对吐突承璀感恩戴德;而吐突承璀立下了定策之功,日后也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然而,吐突承璀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宪宗虽然宠幸他,可在立储的大事上,还是要采纳大臣们的意见,所以当即否决了吐突承璀的提议,决定册立遂王。

也许是为了让争议的双方面子上好看一点,并使得最后的结果看上去更有说服力,宪宗在立遂王之前,特意让时任中书舍人的崔群为澧王代拟一份让表,表示他自己主动让贤。没想到崔群却不以为然地说:“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让给别人才叫让,遂王是嫡子,太子之位本来就是他的,澧王凭什么让?”

宪宗一听,顿时哑口无言,只好作罢。

元和七年七月,遂王李宥被正式册立为太子,同时改名为李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