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明宰相与糊涂天子

李泌的离世是德宗的损失,更是帝国的莫大损失。

不过,德宗是幸运的。因为上天除了李泌之外,还给他准备了另一位贤明的宰相。

他就是陆贽。

早在建中四年(公元783年),也就是德宗流亡奉天期间,陆贽就以一个普通翰林学士的身份担起了一个宰相的职责。当时,朝廷的许多大政方针都出自陆贽的筹划,德宗也对他言听计从,《罪己诏》的颁布即是其中典型一例。

所以,当时的陆贽普遍被人誉为“内相”。

但是,诸藩之乱平定后,德宗却有意无意地疏远了陆贽。

因为陆贽为人率直,言辞总是过于激切,经常让德宗很不爽。每次陆贽进言,德宗都会感到宝贵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此外,一帮嫉贤妒能的朝臣也时常在天子耳边嘤嘤嗡嗡,编排陆贽的不是。因此,即便陆贽德才兼备、人望颇高,却始终与宰相之位无缘。

李泌去世后,户部侍郎窦参、太常卿董晋继任宰相。窦参为人刚愎自用,凡事独断专行,而董晋却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朝政大权自然都落到了窦参一个人手里。窦参不仅专权,而且还纵容一帮亲信贪污纳贿。德宗屡屡警告,可他却置若罔闻。德宗忍无可忍,只好在贞元八年(公元792年)四月将其罢黜。

窦参一贬,朝堂上就只剩下董晋这个形同虚设的宰相了。要想让帝国朝政尽快回到正轨,清除窦参留下的恶劣影响,就必须物色一个刚正贤明、德高望重的人来当首席宰相。

直到此刻,德宗才想起了与他共过患难的陆贽。

这一年四月,被冷落了十年之久的陆贽终于登上了早该属于他的宰相之位。

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政治理想和报国热情终于有了付诸实践的机会,陆贽自然是全力以赴。就在拜相当月,陆贽便奏请德宗改革中央政府的官员选拔制度,也就是把原来由宰相一手包揽的人事权下放到各个政府机构,由各台省的长官自行推荐人才担任下属官员;但是在任命状上,要注明推荐人的职务和姓名,以便将来考察被推荐人的政绩,从而对推荐人进行相应的奖惩。

陆贽之所以推行这项人事改革,目的就是要避免因宰相权力过度集中而导致任人唯亲、专擅朝政、行政效率低下等问题;而让熟悉本部政务的台省长官公开推荐下属官员并承担相应责任,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做到行政公开化,消除暗箱操作和权力寻租的可能性,尽最大努力做到唯才是举和量才录用。

陆贽这么做,显然极大地削弱了本来属于宰相的权力。

而此时此刻,削弱宰相权力就是在削弱他自己的权力。

仅此一点,我们就不难看出陆贽的坦荡襟怀和无私品格,更不难看出他作为一个执政者的清明理性和廉洁精神。

无论古今中外,要判断一个执政者(或执政集团)是否合格,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为了维护国家、社会和民众的利益,这个人(或这个集团)愿不愿意用权力的右手砍断权力的左手?或者退一步说,愿不愿意让自己手中的权力受到严格的制约和监督?

这个要求貌似很高,但是如果我们从现代政治文明的角度来看,这其实只是对执政者最基本的要求。因为,权力的属性是公有的,从来不是某个人或某个集团的私有财产;无论这个人或这个集团用什么方式获得权力,都只是权力的“代理人”,而非“所有者”。

虽然陆贽不懂得现代政治文明,但他本着自己的良知做事,却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现代政治文明的基本精神。陆贽之所以愿意削弱手中的权力,就是因为他并不把权力视为自己的私有财产。因此,为了维护朝廷和国家的利益,他当然乐于为权力寻找一种更有效、更合理、更透明、更公正的运作方式。即使这种方式是用自己的右手砍断左手,即使这么做伤害了他个人的利益,陆贽也在所不惜。

毫无疑问,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执政者。

对于陆贽推行上述人事改革的目的,以及陆贽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坦荡和无私,德宗当然都看得很清楚,所以很快就批准了这个改革方案,于这一年五月下诏颁行。

然而,仅仅数日之后,便一再有人跟德宗打小报告,说各台省长官举荐的人都是徇私受贿的产物,并不是真正的人才。德宗一听,赶紧私下告诉陆贽:“自即日起,各台省官员的任命和调动,都由你自己做主,不要交给各部门长官。”

陆贽闻言,随即连上三道奏疏。

第一道奏疏说:“本朝自开国以来便有规定,五品以上官员的选拔由宰相合议,六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铨选,然后上奏皇帝批准,下诏任命。但后来佞臣当政,废除了宰相合议制度和公开推举制度,单独行使权力,用以捞取个人利益,因此即便是品行才学出众者,若没有当时宰相同意,也得不到提拔和任用。这就是一直以来的弊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