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黄仁宇回忆录《黄河·青山》读后

黄仁宇先生的回忆录《黄河·青山》由三联书店出版后,在学术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我在读这部厚厚的书时,感受又有些不同。因为本人与作者有些相同的经历。他是先从军,后学史;我是先学史,后从军。黄仁宇的人生第一步是从军旅开始的,他的从军经历又恰逢20世纪中国命运发生重大变化的时期,这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

1938年,当日本侵略军步步深入中国内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年轻的黄仁宇听从了父亲——一位爱国老军人的劝告,怀着满腔的救国热情参加了军队。从当兵那时起,他就希望自己能立功沙场,做拿破仑式的将军。他参加了国民党抗战最辉煌的滇缅路远征作战,1945年在南京参加了受降仪式,目睹了日本侵华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交出战刀的历史场景。1946年初,他随军前往东北接收主权,然后又被派往美国军事学院进修。如果不是中国的命运发生了转折,他原本是可以当将军的。这个改变命运的转折点,就是1946年至1949的战争,我们的历史书将它称为“解放战争”。

如同许多国民党将领的回忆录一样,在《黄河·青山》中,黄仁宇对抗战的经历描述详尽,而对以后的国共大决战则一笔带过。然而正是这场战争,使黄从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官沦为漂泊异国的流浪者,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对此,许多国民党军官是耿耿于怀的。他们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共军的“人海战术”。如果真是这样,战争岂不是太荒唐了?谁都知道,国民党军无论从人数还是武器装备上,都远远超过解放军。解放军有多少人够国民党军的机枪大炮打的?带着这个疑问,我曾翻阅了不少战争档案,试图找到正确的答案。

1946年初国共双方刚刚进入东北的时候,实力悬殊极大。从当年的照片可以看到,国民党军是曾在缅甸作战的精锐部队,全部美式装备,进入沈阳、长春时队列整齐,器宇轩昂。而林彪的部队来自各解放区,人多枪少,衣衫破烂。东北老百姓把他们分别称为“黄八路”(原八路军部队)、“灰八路”(原新四军部队)和“土八路”(原冀东游击队)。国民党军神气地开进大城市。我军则处于无党组织、无群众支持、无政权、无粮食、无经费、无医药、无衣服鞋袜的“七无”状态,只能秘密展开,没有合法身份。四平之战后,国民党军在东北达到了强盛的顶点,我军则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然而一年之后,形势居然翻了过来,我军越战越强,国民党军则江河日下,直至1948年10月辽沈决战定了胜负。

历史是不会骗人的。就战争来说,一场战役的胜负或许有偶然因素,但从战争全局来说,胜负自有其中的道理,不是侥幸能够成功的。据我看来,国民党的失败主要是以下几个原因:

(1)国民党军在东北每接收一个城市,势必要分兵驻守。他们占的城市越多,兵力就越分散。而我军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始终坚持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的方针。所以国民党的大部分兵力都成了呆兵,攥不起拳头;而我军则机动灵活,往来驰骋。

(2)国民党军作战,都是按照条令打堂堂之战,其正规化中也带着严重的僵化。我军则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我军发明了“一点两面”“四组一队”“四快一慢”“三猛”等一套新战术,故能以弱胜强。从过去的只能打游击战到能打正规的运动战、阵地防御战乃至大兵团的联合战役。

(3)国民党内严重的派系斗争,注定其不能团结一致。从杜聿明、陈诚到卫立煌,统帅部就是明争暗斗,在内耗中费的心血远超过打仗。而共产党内部虽然来自四面八方,却能团结一致、同心协力,从不计较地位名利。张闻天身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甘心去当一个小小的合江县委书记。请问国民党内能有这样的事吗?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辽沈战役的决策。当初蒋介石叫卫立煌把部队撤进关内,卫怕承担丢失东北的责任而拒绝。锦州战斗开始后,卫立煌坚持不让廖耀湘兵团西援,蒋介石又不干。如果国民党军或提前入关,或固守沈阳,解放战争的进程都将延长或胜负未卜。然而国民党统帅部的争吵浪费了一个又一个的机会,使林彪在攻克锦州后,能掉过头来收拾廖耀湘兵团。

(4)共产党人的艰苦奋斗精神,是胜利的根本。1946年5月四平之战失利后,东北我军面临着最困难的处境。有些动摇分子逃跑了,叛变了,例如林彪的作战科长王继芳(黄与他谈过话,但译者把名字翻错了)。但多数人没有丧失斗志,而是深入农村,开辟根据地。陈云起草的东北局《七七决议》号召党员干部“走出城市,丢掉汽车,脱下皮鞋,换上农民服装,不分文武,不分男女,不分资格,一切可能下乡的干部要统统到农村中去”。两万多干部下乡搞土改,使农民分得了土地。广大农民转而支持共产党,使林彪的部队有了粮食和充足的兵员。而国民党军官则在大城市中过起了安逸的生活,结婚、置房产、吃喝应酬,抗战中养成的艰苦作风很快消失殆尽了。蒋介石十分清楚这一点,每次对将领们训话,都痛骂他们丧失了黄埔精神,骂他们不能像北伐时期那样勇敢作战。但无济于事,淮海战役后期,杜聿明集团被我华东野战军团团包围,杜召集将军们酝酿突围。凭着众多的坦克、卡车,不是没有希望。但团以下军官都不肯打,说:“要打,让军长们打,孤儿寡妇哭起来可怜。”就这样,整团整师的国军没有进行抵抗就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