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类霜天竞自由:文化镜头剪辑

1921年的中国文学,千岩竞秀,百舸争流。但文学不是岩石上直接生出的花,文学的欣欣向荣必有其所需的特定土壤和相关的生态环境。除了政治经济和一般社会生活这些大气候之外,作为小气候的“文化”,便是与文学互为表里的重要因素。

本章所讲的“文化”,指的是精神文明领域的现象和活动,大体包括思想、学术、科技、艺术、教育几方面。本书没有专门讲解民国初年文化史的义务,因此这里选择介绍若干1921年前后的文化“信息”,目的是在为同一时期的文学画面把背景勾勒得再清晰一些。

1921年,一本叫做《民声》的刊物在广州复刊,这是创刊于1912年的中国第一个无政府主义刊物,创刊者是被尊为中国无政府主义“先觉”的师复(刘思复,1884-1915)所建立的中国第一个无政府主义团体“晦鸣学舍”。

《民声》社印行过《新世界丛书》、《无政府主义粹言》、《无政府主义名著丛刻》、《无政府浅说》、《总同盟罢工》、《军人之宝筏》、《工人宝鉴》等书。宣传反对一切剥削压迫、要求个人绝对自由的思想。师复曾在《无政府共产主义释名》中说:“人民完全自由,不受一切统治,反对强权,实为无政府主义之根本思想。”又说:

强权有种种,而政府实为强权之巨蘖,亦为强权之渊薮。凡百强权靡不由政府发生而保护之,故名曰“无政府”则无强权之义亦自在其中。

无政府主义号召举行革命。其主要革命手段是总同盟罢工。他们反对社会主义,师复说:“无政府党所攻击者:集产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也。”(《驳江亢虎》)在新文化运动开始后,无政府主义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深人人心,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思潮。无政府主义社团达数十个,出版报刊七十多种,国共两党的许多重要人物都曾信奉过无政府主义或受过其影响。饱受苦难的人民迫切需要一场彻底解决一切的革命,因此理论浅显易懂的无政府主义主张得到广泛拥护是不难理解的。1920年,北京大学一些信仰无政府主义的学生成立了“奋斗社”,社员有易家钺、郭楚良、朱谦之等,他们宣布“极端反对马克思的集产社会主义”。认为十月革命的苏维埃政府“无所不用其强权手段,束缚人民的自由”,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后来,在与共产主义者进行的论战中,无政府主义者内部渐渐产生分歧,许多人发生了思想转变。

共产主义者批判无政府主义的极端自由论,认为极端自由就无法革命,所以须建立有约束力的限制成员自由的革命政党,革命的目的必须是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反对一切阶级绝对平等。有些无政府主义者便觉得不妨先利用共产主义“建设一个完全无强权的新社会”,他们说:

现在这布尔什维克党的运动,看来已经很是有力了,那么我们何妨借他们的势力来破坏这些黑暗制度呢?这些黑暗制度破坏了以后,然后再把我们理想中的主义请出来实行,只要不落他们劳农政府的窠臼就是了。

1922年7月1日,中国存在时间最长的无政府主义刊物《民钟》创刊。该刊讨论了许多比较实际的问题,如革命中不同阶级的地位和作用,是否应当进行土地革命和武装斗争,如何对待国共两党以及关于恐怖主义等。

1922年双十节创刊的《学汇》也强调面向民众,注重实际,提倡搞农民运动。而1924年创刊的《自由人》则立场明确,反对国民党和甚民主义。其主编信爱说:“国民党恐怕很有变为升官发财党的可能。……如果曹吴被国民党打倒了,国民党专政了,恐怕国民党的饭碗将会普及全国呢。”这个预见还是相当准确的,专政的确会产生特权。中国人在心里痛恨特权,历代造反起义都举着平均主义的旗帜。但特权是任何社会都不可消除的,问题只在如何监督限制它而已。

无政府主义还在旅法华人中与共产主义进行了论战,阵地是1922年1月15日创办的《工余》,共产主义者在《少年》上进行了回击。

包括无政府主义在内的许多革命理论,当时都被泛称为社会主义。提倡“纯粹社会主义”的江亢虎(江绍铨,1883-1954)曾自称“倡导社会革命最早之一人”,晚清政府视其言论为洪水猛兽,他便自题文集为《洪水集》。江亢虎组织过“社会主义研究会”、中国社会党,提出许多迎合人民普遍幻想的理论,师复曾有《伏虎集》对他予以批驳。1921年3月至1922年8月,红亢虎去苏俄,出席共产国际三大等国际会议,会见过列宁、托洛茨基、布哈林等。在1923年出版的《新俄游记》中说:“游俄、日来,颇觉失望,或疑余社会主义之信仰已动摇矣。不知余向来之主张与今日共产党之行事本有异同。此次目击俄国试验之经过与其成绩,盖自信所见之不谬,而吾道之可行也。”江亢虎的“吾道”也就是“赞同共和”、“普及教育”、“主持人道”、“伸张公理”、“改良法律”、“奖励劳动”等等人人都不会反对,不触及现行秩序和制度的一堆口号,这样的社会主义显然是没有竞争力的,很快便遭到了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