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第5/7页)

多愁善感的太上皇,经过这段时期的折腾,已把自己修炼成为槁木死灰,一路上目睹耳闻种种惨绝人寰之事,这许多兄弟儿孙在路上倒毙,在中山府以南,爱子信王逃亡,生死不明,肃王被殴击重伤,在白沟时听说张叔夜不愿足履敌境,绝吭死在大宋的国土上。对于这些传来的惊心动魄的消息,他居然能够做到不动心,不动情,不动声色。好像死的、伤的、走的都是陌路之人,与自己无关。很难说这是因为伤透了心、神经已经麻木,还是害怕引灾上身,躲在灵魂的污水塘里,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两者都是绝对自私自利、绝端怯懦的表现。

只有行至良乡时,意外地看见一个长着花白须子、头戴瓦棱帽、身穿直罗皂袍的老者,匍匐于地,毕恭毕敬地迎候圣驾,这件不寻常的事情,才使他动一动心。

这个老者早两天就打听到,太上皇一行将道经此地,连夜赶来。他背上一筐炒栗,按照东京供应市场的包装规格,用草纸包了三四

十裹,用一半的炒栗贿赂前驱的铁骑,取得在这里逗留等候的权利,又用剩下一半中的一半献给拔离。铁骑指点他说:这位是押送长官,要他点头首肯了,你才得站在这里。老者以买卖人的殷勤和精明,与他达成了交易,好容易才挤进圈子,取出一套他的所谓礼服,穿戴好了,恭候圣驾。

他在东京时,曾多次瞻仰过御容,其实也不过挤在三四排人墙后面看到玉辂和宣德楼上的官家。回家去就夸说今天面驾,祖宗三代有灵。官家到底是怎样一副容貌,他得之于目见的远不如耳闻的多。何况目前形势大变,服饰又易,一下子就老了十多年,他根本不可能认出官家来。所幸在这队伍中乘坐牛车的只有官家与皇后二人。这辆独一无二、又破又旧的牛车驶来,二圣肯定就在车中,收受过他一裹炒栗的御者,故意把车行的速度放慢,然后用鞭梢往后一指。老者花了两天时间,自己琢磨出来的见驾仪节,这时按照预定计划全部使用出来。随着御者鞭梢的甩动,他不失时机地把全身俯伏于地,再跪起来大声唱道:“草野之臣李和儿在此恭迎圣驾,敬献土仪炒栗十裹,伏惟吾皇、圣人万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唱得响亮动听,称谓措辞也符合宫廷仪节,果然把靠在车壁上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的“吾皇”惊醒了,他若有所思地在追索李和儿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

李和儿在东京是个知名人物,其知名度远远超过一些既无贤名令称,也没有干出多少坏事来的文学侍从大臣。他原是界河以北良乡地区的汉儿,世代都沿袭着李和儿的名字,在东京闹市开一家炒栗铺子。东京有十多家炒栗店,唯独他家用的栗子从家乡偷过边界,运到东京,颗颗都是真货。再加上他炒的栗子,火候到家,从热锅中取出,颗颗熟透,却没有一颗炒焦了的。香糯软甜,色色占全。因此名驰全国,誉溢境外。辽贺正旦使节每年回去时,都要带回若干大篓进贡。宋朝则更占地理之胜,宫廷中往往派了内侍等到一锅炒栗炒好,把烫手的栗子带回内廷,让帝后妃嫔现吃。

燕山收复,举国腾欢,这个李和儿尤其高兴,他退休后,居然还可以回到故乡去养老,这是他父祖曾祖三代人都梦想不到的福分。他回乡后,东京的铺子由他长子第四代的李和儿接手,同样的配方、原料、工序,同样的时间火候,只因手艺不同,吃起来不免要打个折扣。偶尔他回到东京来,自己出手炒它几锅现卖,那就成为轰动东京的头条新闻,“李和儿炒栗正店”那个小小的铺面,几乎要被买客挤垮了。

坐在牛车里的太上皇一时想不起李和儿是干什么的。但这个名字和这一身打扮,似乎与东京某些市井之事有关,引起了他对东京的联想,从而产生了莫名的怅惘。

他探出头来,想把李和儿这个人看得真切些。

李和儿趁机用一个隆重的仪式,跪着把最后十裹炒栗,珍重地捧出来,双手过顶,献上车去。这一股栗子的香气以及特殊的包装才使官家真正想起了这个姓名与这些栗子之间的密切联系。他急忙伸出手来接住,才说得一声“有劳你了”,牛车已过,他回过头来只见监护的铁骑已经吆喝着把李和儿撵走了。

此时此地帝后公卿都已一文不值,这个普普通通的买卖人的情意却比什么都重。太上皇与太上皇后打开一包,剥开来吃,那包括嗅觉、触觉、视觉、味觉等各种感觉的香糯软甜、黄得发亮的炒栗,给太上皇带来许多回忆与联想,最后把全部东京生活都翻腾上来了。灯市、鹁鸪旋、金鸡颁赦、龙舟竞渡等繁缛绮丽的场面一一兜上心来。它们曾经像一面镜子似的照出富强繁荣的北宋朝代。这面镜子破碎了,它变为一堆锈的、烂的、褪成黝黑色的废铜沉入河底,永世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