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18/19页)

对师师还算优待,她就住在战士们外面的一层。同文馆赈济所煮烧施粥、发放救济粮却在大门边上的几间大厅,以及临时搭起来的敞棚。每夜初更,师师就要起床,盥漱粗了,就点一盏灯笼,带着小藂,两个穿过几栋房屋一片旷地,来到仪门内一个偏厅中,去劈柴拣煤,量米烧粥。这是苦差事,师师却乐此不疲。每到三更以后,许多大锅的粥都已烧滚,这时灯盏全熄,几十堆炉火尚红,厅里数十名管炊事的人员都已回房去困一个“还魂觉”。这里留下不多的人,也都睡眼蒙眬,守在锅边看管。厅内除了粥锅中发生“噗噗噗噗”好像小船在黑夜的河水中的划动声以外,万籁俱寂。师师也自倦意袭来,勉强不让自己睡着,有一股无名的柔情从她心中升起来。

“如果伴着自己一起守在锅炉旁边,在自己耳畔轻声密语的就是他,那该多有意思!”记得在镇安坊时,不管她多么讨厌他,也不管她有多少倦意,他一直赖在房里不走,要坐到很晚很晚。有时没话想话,他总想得出一套一套的话来讨好她。他谈的后宫生活、大臣家里的丑闻、官场中的逐臭,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他一开口,她就掩起耳朵来,不让他说下去。但他也说到一幅构思中的画,他以生花之舌,说得那么活灵活现,好像这幅图已挂在醉杏楼的壁上,其实它只为他提供说话的素材,永远不可能画上宣纸的。但他说得那么巧妙,师师也不免要稍加辞色给他个好面孔看。他趁势上了脸,提出种种永远做不到的要求,最后还是被师师撵走。好就好在等到师师真正要撵他,他倒是十分听话,乖乖地就走。这使他取得下一次再来的权利。有时师师把他撵走了,自己心里倒有点恋恋不舍起来。

要一个贵为天子之父的太上皇,深夜中守在煮烧施粥的炉台旁伴她低语,这未免是想入非非了。但没有办法,他们要见面,除非就在这里。黄经臣带来的暗示,太上皇目前已失去微行权,龙德宫门口有邓珪、张迪派来的人看守,不让他随便出门。但要她进宫内去,更加是想入非非了,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能够进宫去。他想来,要来,好吧,就到同文馆来。这四面透风、冷气直灌的偏厅里,如果有她伴着轻怜密语,难道不就是他的人间天堂吗?

在万籁俱寂、炉火微明的蒙眬睡意中,师师也会产生这样离奇的想法,甚至还带有一点渴念。但她从来没有向黄经臣透露,透露了也没有用,准会遭到拒绝。那个外科郎中有着足够硬的心肠。

在赈济所中每一个人员,无论吴革本人,无论受他熏陶的三家村、六家村同仁,无论那几千名血性男儿的武装甲士,都没有忘记他们目前的处境,这里只是一块暂时让他们歇歇脚的大冰块,它终究要融化,终究要冲入急湍奔流的江河湖海中去。任何苟安侥幸的想法都不存在,他们最后的任务是起义,是突围,是流血牺牲,杀人或被人所杀。谁也没有考虑在此以前还可能有私人生活。师师年轻时曾向往过一个“如意郎君”,她说不准他应该是个白面书生,还是披坚执锐的军士,或者是个江湖义士,只要授她以心,她也不惜把自己的心交给他。她也曾向往过一个简单而幸福的家庭,以弥补童年的流浪生活。多年的歌伎生涯,把这一点点的向往打消了,两者她都不可能得到。只受到一个知心者的庇护,分给她一丝温暖,她也就满足了。她受到官家庇护的时间最长,给她的温暖确实不少,但从他们结识的第一天起,她就不认为他是知心者,以后千转万回,波澜迭起,但这个最初的观点一直保持到最后,即使现在他坐在她的锅炉旁边了,她接受他的轻爱蜜怜,但他仍然不是知心者。

她一生中还曾追求过其他的知心者吗?英俊的刘锜和诚肫的马扩也都像一瞥火花似的在她心中闪亮过。不过还没有形成爱情以前,火花就熄灭了,她对他们只存在友情而并非爱情,她辨得出两者的区别。

眼前的吴革就像是马扩的影子,她每次看到吴革就会想起马扩,声音笑貌、思想行事,二人都是酷似的。吴革很照顾她,似乎比他对别人更多一点关心,但他是无法接近的,起事和突围的计划占据了他全部的心,再也搁不下其他的东西。

这两三个月跟她接触较多,达到可以随意谈笑程度的朋友是太学生丁特起。如果要认真考虑个人的事,丁特起为人正派,有血性,师师既然视王孙公子、达官显宦如草芥,以荆钗布裙自甘,那么丁特起也未始不是可以考虑的对象。但他缺少一股男子汉的气质,他对她没有吸引力,即使再接近,即使谈笑得再多也不可能形成其他的因素。这一点师师凭直觉就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