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16/19页)

从第二次围城以来,她参加了赈济所的工作,也逐渐演变而终于完成了第二次的突变。现在,不管严冬和逐渐暖和起来的春天,她都用一块青布帕包着每天只是草草梳拢一下的发髻,让零乱的鬓丝露在布帕外面。她在夹袄外面罩一领玄色的布衫,下面系一条与罩衫同色的布衫。这不但因为她特别喜爱玄色——这一点仍保留着她的本色——更因为她成天与笔墨煤灰锅炉灶台打交道,穿深色的衣裙可以少洗几次。目前她很难抽得出时间来处理个人事务,诸如洗涤衣服等。只有头上的那条青布帕是个例外,那是每天要洗的,青色已洗成灰白。好洁也还是她保留下来的生活习惯。

师师过去多病,并非由于多愁善感,临风嗟吁,对月唏嘘,而是因为不注意身体,任性而行,生活起居无节而造成。城破以后,国家面临灭亡,她的工作十分紧张,她感觉到自己的分量和责任,不由得注意起身体来,至少是不再糟蹋自己。她现在同文馆及其他两处赈济所里,几乎兼任着“掌书记”之职,一应文字上的事宜,都由她和小藂、惊鸿三个包办下来。另外计算粮食进出、烧粥蒸馍、洗刷锅碗,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无役勿从。

吴革、左时、崔彦、崔广训练甲士,练习骑射,她也要求参加。一副十多斤重的盔甲,也要去试穿穿,铠甲压得她挺不起身体,她还逞强说再加十斤重的兵器,她也拿得动。轻装骑马,原是她擅长的拿手戏。两三个月练习下来,居然可跟男人一样骑着马射箭了。有时吴革称赞她一声“有长进”,她就感到十分骄傲,常常要调侃丁特起道:“俺虽是个女流,礼、乐、射、御、书、数六艺都沾着点边儿,不比你丁太学,又不会编册籍发号牌,又不会打算盘计钱粮,骑不动劣马,挽不开强弩。你这个堂堂的须眉男子,生平所长,唯有临事一恸而已。”

丁特起被她说得急了,涨红着脸分辩道:“师师虽擅书数射御、妙解音律,只是面辱男子,于礼的方面未免有点欠缺。”

“面辱男子,于礼不当,你这样数落女子,难道也算是知礼的?”然后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俺不与你分争,再争下去,只怕你丁太学又要……了。”

这一句的潜台词是“又要大恸一场”了,大家都明白,玩笑当了真,他真的又会哭起来,还是急刹车为妙。

家国多难,向来逸豫从容惯了的,一旦投入紧张的劳动,还要练骑习射,把脸庞晒得黑黑的,这几项加在别人头上,一定会疲惫不堪,形销骨立。但师师为人却是别具一格,她的身体反而好起来,血色充盈,面盘和体形也日见丰满。有时连续劳动了五六个时辰,实在累极,从灶间回到小房间就和衣带鞋往床上一倒。连擦把脸洗洗手的工夫也等不及了,再也顾不得好洁的癖性,乌黑的手往玄色衫子上一抹,煤污染上脸颊,浑身乌黑就扑转身体睡着了。别看她睡得这么沉酣,等到灶间再次需要她时,不用小藂她们唤醒她,她已是一骨碌起来,浑身带劲地钻进厨下烧火去了。一去就蹲两三个时辰,似乎厨间灶下那小小一方的天地中可以让她安身立命。

她的精神状态也是十分健康的。现在她既不为把握不定的未来担心,也不愿回忆命运多舛的过去,特别不愿回忆官家对她的那段缠绵的情意。那已经是隔世之事,早被她逐出现实生活以外。

有时候师师沉痛地想:人的生命如果可以抽去一段、截去一肢的话,她宁愿截去一只胳膊、一条腿来换取,把大观元年到宣和七年这段生活从她生命中抽掉,那曾经给过她多少委屈、多少耻辱,想起那一段生活就会使她感到恶心。

事实上,师师生活中第二次突变的过程也就是她精神再生的过程。自从走出镇安坊这扇大门以来,她在身心两方面都变得充实和净化了。当然赈济所的物质条件是很差的,不要说每天吃着与难民同样的伙食,睡一间黑不溜秋的小房,师师生平好洁,每天要洗一次澡的习惯,在这里根本无法满足。在肉体上的洁癖不免要迁就现实,但她对精神上的洁癖却要求得更高了。物质生活越是贫乏,精神生活却更加富足。现在她过的确实是一种脱胎换骨的生活。她好像从某个肮脏的犄角中钻出来,跳进清水池塘洗了一个澡,把多时黏附在身上的积垢陈污冲刷得干干净净。她取得了一个精神平衡者的满足和愉快。

尽管师师目前的处境是十分险恶的,像所有东京人一样,一阵阵恶浪随时可以袭来,使他们惨遭灭顶之祸。每天早晨离开床铺后,就无法知道今晚是否还能睡到这张床上。但从第一次围城之役以来,师师在思想上已有所准备,随时准备去迎接加在她身上的最后一击。对死的充分的思想准备,也是使她精神再生的一个重要环节。现在已没有什么可以使她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