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第12/13页)
在她腹中的那个“小马扩”(那是大家希望的,在那孤丁单传的马家先要抢下一个男孩子来),或者是“小亸娘”(那是她自己秘密希望着的,先养一个女的,再养一个男的,以便年长的姐姐去照顾年幼的兄弟,如果她自己不能照顾他,好像她的母亲不能够照顾她自己一样),肯定是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在他还没有形成为一个人的形式时,先就吵着要到人间来游戏一番了,为了他的一时冲动,险乎乎给家里带来一次大灾难。全靠妈妈用着生命的力量把他死死拖住,才保住这条小生命。后来他在自己的那个窝里闷得憋不住气了,又异想天开地要提前大半个月出世。临到门口,他忽然又把脚步留住了。他在窝里乱冲乱动,就是不肯出来,别人越是用力要拉他出来,他越是把手脚勾住了门框、门槛,不肯出来。他把妈妈坑死了,还在撒娇发脾气,好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妈妈在临难之际,还要保护孩子,往往是先让自己死得结结实实了,才肯撒手再让孩子死亡。现在亸娘只等自己撒手了。
亸娘曾经做过超人的努力把那还未成形的孩子保留下来,她的一个有力的动机就是希望把已经恢复了健康的自己和白白胖胖的婴儿一起当作一件最珍贵的礼品奉献给久别重逢的丈夫。这个希望给了她一定要活下去的意志、无坚不摧的毅力和超人的勇气。那一次,她花了多少气力才把孩子拉住!可现在,只要再用一点点气力就可以把孩子送出大门外了,她的难产的难度并不很高,并不太“难”,那不是属于生理方面而是属于意志方面的。
自从她得出这可怕的结论,相信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以后,这些活下来的日子实际上都是多余的,她已经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兴趣和对象。现在她的珍藏已久的宝贵的礼物还能奉献给谁?既然已经失去奉献的对象,让它摔了、砸了、丢了,都不足惜了。
这个时候,她想到的不是“生”,而是“死”的问题,她甚至想到没有爸爸的亨祖和没有妈妈的自己,失去了父爱和母爱,他们的生活中有过多少灾难?索性他们的妈妈根本没有把他们养下来,人间根本不存在他们,那不是要省多少事,可以少吃多少苦?
从阵痛开始时算起,这个巨大的痛苦——对产妇本身,对她的亲人、接生者同样都是痛苦,已经延续了一昼夜。汗还是不断地沁出来,不过流出来的都是冷汗,粒子也越来越小了。血一阵阵地涌出来,把被褥都染得通红,而且还渗入到炕前的砖坪上。喝下去的参汤犹如石沉大海,根本起不了接一把力的作用。后来她头一歪,喝进去的参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再也灌不进去。老娘早已束手无策。派人到中山府去请的医生还不可能赶到,即使请来了,照这个样子,也是无能为力的。那老娘嘴里喃喃地在诉说什么,可能她在说那是不必要的,既然她也没有办法,中山府的名医又有什么回天之术?看来再去请医生确是不必要的了。有多少回,大家以为已经到了最后的一刻,但是不久她的一口气又转回来,她睁开眼睛,似乎还在搜索什么,但那已经是死人的眼睛了,目光散乱,看不出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沉沉入睡。
亸娘最后一次醒来,是被赵大嫂叫醒的。那时她正在做梦,梦见自己向着那无底的深渊中坠下去、坠下去,两只脚虚飘飘的尽是往下沉。她还能够想,她想只要掉到渊底,两脚踏在实地上,无论是泥土、岩石、沙子都好,只要是实地,那就好了,一切都完了。是完成、完美、完备还是“完结”?她小心地选择一个恰当的字眼,不错,是完结,一切都完结了,那敢情是好!省得她还虚飘飘地吊在半空中。“用力啊,用力啊!”她鼓励自己,“只要再用一点力,往下蹲一蹲,她就可以坠入渊底了。”可就是使不出这一点气力来,她惋惜自己这一番的进气又是白费了。她现在既没有生的力量也没有死的力量,无论生或死,只要她再用力蹲一蹲就可见分晓!
耳壁厢扬起了一声轻轻的呼唤,“弟妹,弟妹!”那声音似乎在耳边,又似乎在遥远的天外,她再听一听,它是亲切的,熟悉的。它好像在她轻飘飘的坠向深渊的身体上拴上一根丝线,把她拉上来了。
她悠悠忽忽地醒过来,再一次睁开失神的眼睛,看见赵大嫂手里晃动着一件东西,那不是替她拭汗的毛巾,它是冷冰冰的,还会簌簌作响。“那是什么?为什么要拿这个给我看?”她找不到答案,还在胡思乱猜,可是嗓子眼里滋润着一丝甜津津的,好像吃一颗谏果的滋味。她尝够了生活的苦汁,哪里还有甜津津的谏果等着她去吃?她竭力要从这几年生活的回忆中去寻找那颗谏果。一块块剪开来的破碎的回忆忽然拼起来,拼成一个长方形,拼成一张纸,拼成了两句诗,拼成了十四颗谏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