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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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回忆连续地但又不连贯地迅速出现在他的头脑中的荧光屏上。他感觉到自己的思路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清醒、敏捷过(其实这是他的错觉)。那些回忆以如此生动明显的形象一个个跳进他的荧光屏,然后又迅速跳出去,让位于新的回忆。朋友、伴侣、交涉的对手和敌人,恩和仇,情谊和敌忾交织地占有他的思想阵地。他们不召自来,不挥自去,来去都是那么自由自在的。
忽然有一块拳头大的冰雹打在他的胸甲上,又顺势滑到马背上,掉落在地上,一路发出好听的铮声。他的回忆好像摇摆不定的磁针,受到一点外来因素的掣动,又立刻指向一个新的方向。他从这个声音想到了这副素铠,又从这副素铠想到它的赠予者。泰山严肃的神情出现了,他一字不遗地想到他离开东京时,泰山那么郑重其事地嘱咐他的话:“临到危难之际,贤婿啊,你要以大哥、二哥为榜样,千万不可辱没了他们。”现在他正要去做泰山嘱咐他去做的事情,但他不知道现在这样做是否与泰山的嘱咐有关,因为在他决定赴死之前根本没有想到泰山的嘱咐。
可是现在联系着这句话,一种浓烈的家族感突然涌上心头。他想起了直到此刻还没有在他的胡思乱想中出现过的爹、娘、哥哥和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想起来却好像近在眼前。只要用力踏一踏左边的脚镫,坐马自然就会向右边转弯,这个窍门就是二哥教他的,二哥带着那样亲切的神情,对他说临到战阵之际,哪里还腾得出手来勒缰绳?可是这个简单的窍门做起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当时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忽然从二哥的示范动作中找到了关键性的诀窍,他一下试成功了,两人都大喜过望。
在这个教导中含有多少关切啊!想起了这个,他的心忽然柔和起来。
然后他想起在东京送别他的母亲和亸娘,想起浮在亸娘脸上的凄凉的微笑。这最后的回忆,仿佛是一把刀子在他心版上镂刻下的一条创痕,一想起它,他就不自觉地去抚摸那疼痛的地方。然后又想起他自己安慰她的话:“小驹儿不要哭了,我会好好儿回来看你的。”
只有当他现在十分明确地意识到这句诺言已无法兑现的时候,他才痛心地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像亸娘期待于他那样地对待过她。他了解亸娘期待于他的是什么。他不是靳于付出感情的人,可是出于一种错误的估计,他只把这种感情大量地贮存于自己的行囊中,盲目地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机会倾囊倒箧地把亸娘所需要的一切完全交付给她。现在形势剧变,他不仅没有可能把囊存的东西交给她,甚至也没有可能让她知道他有着这样丰富的囊存,他还怕他将会使亸娘抱有这样一个错觉,认为他是一个吝于付出感情的丈夫而抱恨无穷。这真使他感到铭心镂骨的悔疚——亸娘一向认为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那是从另一角度来理解的,实际上他一生中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因为犯了错误而悔疚着,只是他抑制住自己,不让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客观的力量破坏了他在道义上应该去履行的义务,那没有什么悔疚之可言,但如果他的确在主观上犯了错误而造成自己和别人痛苦时,他就应当认错,他分辨得出两者的区别。
对于亸娘,他确是负疚的。特别当他无法弥补这个损失时,他感到在他行将消逝的生命上,将画上一个永久的负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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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扩就在这样百忆萦心、万感交集的精神状态中驰抵最前线的。前线传来一片鼓角声和喊杀声,这里才是真正的战场。驮着他飞驰直前的玉狻猊比他更加敏锐地意识到他们已经进入到一个性命相扑的战场上了。
玉狻猊像它的主人一样,也是在战场上培养长大的。只有在最近两三年里才离开战场,被贡进宫廷去享受一种高级的生活待遇。那是一个用锦衣玉食来窒死才能的地方,是一个不分贤愚臧否最后都要被细粮塞饱而肥死的地方。如果玉狻猊享有自由的选择权,而且能够自由地表达出来的话,它也宁可选择在战场上驰骤而不愿在宫廷里享福。长久的伏枥,并没有挫减它的雄心,眼前的一片战争的图景唤回了它的青春。它绝不怀疑把它熟练地带到这里来的主人一定会像它一样十分欢迎进入这个场所。它长嘶一声,伸展四肢,把自己的身体拉得又细又长,腾踔飞涌,超越在千军万马之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选择每一个微小的空间和转瞬的时间,把腾空的身体骤然降落到地面上来。它就是这样像一阵旋风似的把自己和主人卷入作战阵地。
玉狻猊果敢的行动果然把马扩从惝恍迷离的境界中召唤回来。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好像发出警报似的,使马扩意识到他已经身莅战场。于是白发萧萧的老母、狂喜的哥哥和带着难忘的凄凉的微笑的妻子一齐都从他的意识境界中退了出去。有一种临近战场就会产生条件反射的本能要求他立刻集中思想,准备战斗。可是他仍然没有找到过去在战场上常常经验到的那种轻松、愉快,对万事都无所容心的自在感觉。他明白必须有了这种自在的感觉才能打好这一仗,可这也不是用自己的主观力量可以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