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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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当辽、宋两军还在白沟河前线剧战之际,也正是马扩和辽方谈判使节王介儒一行人自北往南疾驰而来之时。

燕京之行,马扩发挥了最高效能来执行任务,这就是说,他已经做了他能够做的一切,但并不等于他已经完成了他要求完成的全部任务。几年来的外交生涯,把他的思想锻炼得复杂、敏锐而缜密化了。经验告诉他,凡是一切军国大计,要涉及许多人的利害关系,总是变幻莫测、难以捉摸的。没有到手的胜利绝不能算是胜利,胜利在望并不等于胜利在握。眼前最大的障碍是萧皇后虽然决定降附,据他判断,也确具诚意,并经御前会议决定,但并未征得前线将领的同意。他们手握重兵,未必就这样容易就范。他们可能还有异议,可能要提出非常苛刻的条件来保存自己的实力。一场艰苦的谈判还在后面。辽军方甚至还有可能采取激烈的措施杀害双方谈判使节来破坏和议。各式各样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马扩把它们都估计到了。他一路上不断和赵杰商量,并且提高警惕,加强保卫措施,以防不测之变。

只有一种可能性被他忽略了,他没有想到耶律大石和萧干在接到皇后促降的手书以后,竟会发动一场出人意料的掩击战。

他们在离新城不到二十里地的一个店铺打尖休息时,发现了不平常的气氛。他们看见居民们和店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不像是对他们这一行人表示欢迎之意,而是表示惊讶,像他们在去途中曾经碰到过的那样。这里面可能有些文章了。他派随从们去打听,居民们也是各说各的,莫衷一是,没有哪个可以做出权威性的答复。综合起来,似乎有这么一个印象:前线两军正在发生开战以来没有发生过的剧战。居民们也是从种种不寻常的迹象中推测出来的,当时他们也还没有得到确报。

一句道听途说的话,把马扩吓了一跳,使他猛然省悟到这可能是真实的消息。其实战争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当马扩向童贯告别时曾再三提醒童贯要预防对方的突然袭击。他自己就带着这种警惕性首途出发来到辽境的。事后检查,他之所以会改变原来的想法,放松提防,主要原因是由于他经过辽军阵地时,看见耶律大石虚张声势、故作疑阵的布置,断定他决不会发动一场战争。他对这个判断如此执着,丝毫没有想到可能是错误的,或者可能发生变化。他为自己的神经过敏,因而受到耶律大石的愚弄,感到万分恼火。

现在想来,问题是那么清楚,当萧皇后的一道令旨到达前线时,耶律大石等如果不愿投降(这个,根据他从李处温父子那里得来的情报也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又何必在使节们身上玩弄阴谋诡计?只消直截了当地发动一阵战争就从事实上破坏了和议,最清楚不过地表明他们的态度了。要战争,他们可以挑选的时机,也莫过于今天。狗急跳墙,人急跳梁,他们不会再有什么顾虑。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地符合推理,马扩只怪自己没有进一步深思熟虑罢了。

果然事情很快就得到证实,并且从最坏的一面来证实。傍晚时分,他们到达新城行馆休息,这里有更好的群众基础,居民们纷纷把我军战败的消息告诉他们。接着又看见有六七起辽军的告捷使者连续不断地向燕京方向星驰而去。他们趾高气扬地赍着报捷的奏疏和大捆从战场上缴获得到的军旗。军旗上的番号、统将姓名都是马扩十分熟悉的。其中有的属于西路军,有的属于东路军,说明辽军在东西两路都已获得非同小可的胜利。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那面白底黑字、镶着红缎边、垂着淡黄流苏的杨可世的认旗,从旗面上的褶皱和血污斑斑可以看出东路军受到打击的惨重。这个无可怀疑的结论好像一柄短刀猛然扎进马扩的胸膛。

前线确实发生大规模的战斗,胜利属于辽方,大局已发生急遽的变化,不但和议的前途十分渺茫,就是他们一行人能否安全回去都很难逆料了。面对着这个急遽的变化,马扩尽量抑制住悲愤的心情,免得在辽使王介儒等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他冷静地考虑了半晌,然后得出结论:他认为个人安危得失可以置之度外,但是这次出使,千辛万苦得来的成果,以及他们多方面搜集到的辽方虚实的内情,都必须尽快地让宣抚司和统帅部知道,以便他们在一次挫败以后,仍能根据总的形势,做出正确的对策,而不致丧气堕志,一蹶不振。

半夜以后,他把赵杰、沙真两个悄悄找来。

“俺等离国,不过旬日,不想大局已隳坏至此。”马扩下的结论,不难找到证据。就在此刻深夜之中,他们还听到辽使报捷的马蹄声。这种急如星火的奔驰,还有他们看见过的那些辽使的得意扬扬的神色,还有的辽使打听出他们的身份,故意把俘获的军旗展示出来向他们夸耀战绩,这一切都给他们构成一个深刻的印象。马扩首先征求他俩的意见,问道,“大哥,兄弟,且看今日之事,俺等应怎样处置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