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12/17页)

这次马扩比他们更加了解事实的真相,知道这次被突然召见的背景和内容。现在是轮到马扩向接伴人员保密了——保辽政府向它自己的官员所保之密。他像翻阅一本书一样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内心,看到他们在他面前掩盖得不太高明的坐立不安、神情异常的行动,心里不禁窃笑。

高大、华美而有狭窄窗洞的礼车刚驶到瑶光殿的台阶前,车轮还没有完全停止滚动,宰相李处温早就带着一批大员从里面迎接出来。

一昼夜的辛苦,在李处温一向保养得很好的白皙肥胖的脸上刻画出憔悴劳累的神色。他脸上同时并且交替地出现了两种表情:对于接伴人员是严厉的,似乎他已经猜透他们的心思,看出他们的不满意,谴责他们不该过问不应当由他们过问的事情,这是在官场上、在上级对下级之间最经常出现的一种表情。对于南使马扩,则是殷勤的、含情脉脉的,仿佛在向他邀功道:“你马宣赞呀!总该知道俺昨夜为什么弄得一夜没有睡好吧。人家给你办好了事情,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李处温的表情可以随各人的理解去理解它,反正他没有说话,没有明白表态,可是在他内心中确乎是这样想的。他非但不想在各自的对象面前掩盖这种表情,反而希望他们毫不含糊地理解此刻他对他们的这些想法。

这一切都在马扩的意料之中。

但是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接见仪式并不在典丽矞皇的正殿上举行(这瑶光殿原来是辽皇帝建造在南城、专作避暑之用的行宫。据马扩了解,昨夜皇后还在宫内举行御前会议,今天忽然老远地搬到这里来接见他,这分明是一种有意识、有计划的临时措施)。李处温把接伴人员和随从们截留在外殿上,那里也已经等待着许多官员和内廷宿卫人员。他们正在低声而急促地议论什么,他们的脸上也同样表现出一种已经听到什么、猜到什么、急于想揭穿秘密的迫切的神情。他们也希望从李处温的面色中找到这个答案。可是李处温看见他们时,只是傲慢地点一点头,自己带着马扩,一直走进皇帝和皇后的寝宫。这里本来是一间偏殿,临时布置成为卧室。偏殿原来也是宽敞和通风的,由于患了不治之症的皇帝特别畏寒,用了层层帷幕和许多架屏风把它分隔开来,使它的实际使用面积并不比一辆礼车大多少。因此在这个避暑的行宫里,反而显得闷热异常。

寝宫里的布置也有点杂乱无章,但这是一种有计划、有意识的杂乱无章,为了制造某种气氛,达到某种效果经过精心结构的杂乱无章。马扩一进门就看见高躺在寝台之上的秦晋国王耶律淳的正身。他额上包一块黄绸帕,用几只绣了龙凤的半新不旧的引枕垫住他的背脊,再加上几名宫女在旁扶持,好容易才使他可以勉强保持一个半坐半卧的姿势。在五月下旬炎热的季节中,他仍旧齐胸口盖上一条杏黄绫被。没有喝干净的药盏里还冒着热气,还有几碟蜜饯小食凌乱地摆在他右手可以摸到的茶几上,看来这个皇帝也像普通的老人一样喜欢吃点甜食。可是他的手用处是不大的,他只要努努嘴,熟悉他脾气的宫女们就会把他喜欢吃的小食直接递进他口里。事实上,在马扩进来以前的一刹那,就由宫女喂他喝了一盏参汤,希望依靠它的力量,使他能够在接待南使的全部过程中,提起精神来,保持比奄奄一息略胜一筹的神态。

关于耶律淳的健康状况,外面已经传说得很多了,要掩盖是做不到的。能够让马扩看见他的正身,能够让马扩听他讲几句话,用人为的和药物的力量,把他修饰得比本来的情况好一点,这已经是很令人满意的了。

一个带病的皇帝给一个从肉体到精神都是十分健康的皇后做出强烈的反衬。萧皇后的闺名叫普贤女,由于她的绝色,连带着使这个宗教气息非常浓厚的闺名也染上了一层艳丽的光彩。如果每一个有个性的人都可以用某一种颜色来象征他,那么没有其他的颜色比从雏鹅的嘴巴上刚长出来的嫩黄色更能够象征她的为人了。她曾经用这种艳丽的色彩蛊惑了朝廷里许多上层贵族,连天祚帝也曾用白居易的两句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对她表示轻薄的赞美,并且经常利用各种借口把她召进内廷去,以便饱餐秀色。在他们那个阶层中,她并不以特别放荡出名,当然也不是一个女圣人。她懂得怎样利用自己身上的特点来获取她主观上希望得到的东西。这就弥补了她平庸的丈夫的弱点,而使他们这对夫妇成为辽廷内最华贵、最活跃、最有好名声的贵族夫妇。

现在,她完全摒弃了皇后的架势和排场,连一架珠帘也没有用上,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坐在丈夫寝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以一个家常妇女的姿态出现在南使面前。这里不像是两个朝廷即将举行重要谈判的场所,倒像一个贵族家族招待朋友的普通的叙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