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4/7页)

两个女人都不认字,仔细看着这张珍贵的纸条,秦太太斟酌着词句说:“你能确定这是你儿子的?”

“就是我儿子的。”

“上面说大吉大利?”

玉珍谦逊地看着自己的脚,用软软的声音说:“钱财、学识、地位,都强过中国的状元郎,大富大贵,长命百岁,多子多孙。说的都是我这儿子哪。”

两个女人默默无语地坐在那儿,心里清楚摆在她们面前的是多么稀罕的一件事儿。她们眼巴巴地看着这张写着命运的纸条。秦太太站起身来:“好亲家母,我觉得最好还是再添点儿茶。”一听这话,玉珍心花怒放,她们之间以前说过的话一笔勾销了。然而玉珍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没有抬眼,秦太太烹了些新茶——这回不是扔在炉子后面的那些陈茶——然后倒进精美的瓷茶杯里。到目前为止,这一次是玉珍有生以来取得的最重大的胜利,她尝到了清甜的新茶滋味。

“翠金这孩子,”秦太太换了种策略,“不是一般的姑娘,已经有快二十个小伙子向她提过亲了,有些人的家底儿厚着呢。”玉珍啜了口茶,礼貌地等着秦太太亮出女儿的筹码。隔着茶杯边儿,那年轻些的女人打量着那袋糖果,心想:“我得让她至少说上五分钟,然后我再把第二枚重炮打出去。”

秦太太说了一通,最后她入情入理地娓娓说道,她得给翠金找个姬非洲奋斗一辈子也比不上的富人,于是玉珍不再绕弯子,而是直接说:“像翠金这样的客家姑娘,可不是总能嫁给从美国体面大学毕业的律师小伙子的。我觉得,当娘的得逮住这个机会,再加上一大笔嫁妆。”

秦太太听到这句话不禁呆住了,但她毕竟不是不堪一击的谈判对手。她连眼皮都没抬,只用柔柔的嗓音问道:“卖蔬菜的女人怎么能有钱送儿子去美国念书呢?”

玉珍谨慎地算了一笔账:“我们在努乌阿努有土地。我们在林子里也有块地。我们在马诺阿有上等田地。亚洲有餐馆,欧洲刚给他卖菜的铺子所在的那栋房子付了一大笔钱。我的每个儿子都干活,我也一样,我确定家里的钱足够送非洲去密歇根。”

秦太太显然被这番话打动了,她把最重要的筹码推到了前面:“你儿子的前途听起来,还算可以。但他爹以前是麻风病人。”

玉珍没有被吓倒:“那位夏威夷姑娘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土地,我之所以能和她结下那么好的一桩亲事,主要是因为夏威夷人都知道我是伯爷柯苦艾。他们说,要是非洲成了律师,他们会把所有的业务都送给伯爷柯苦艾去做。”

两个同样强硬的女人瞪着对方,她们心里都是敬重对方的。这时,秦太太心里做出了决定。她令人难以察觉地将右手慢慢划过桌子,伸出两个指头,慢慢盖住那袋点缀着板栗仁的棕色糖果,然后不声不响地把那袋糖果朝自己拉了过来。玉珍看着这至关重要的一切,心里说:“我可不能掉眼泪。”她挣扎着不哭,然而眼泪却顺着她的斜眼睛流下来,向秦太太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秦太太接受了糖果,就算订下了亲事。

到了这个时候,玉珍还没见过翠金。姬非洲根本就不知道他姨娘正给他谋划结婚的事。他和翠金都蒙在鼓里。聘礼之类的谈判又花掉了大半年。有一天,玉珍看见了她们为之谈判的那个漂亮姑娘,对秦太太说:“你女儿翠金比你说得还要漂亮。”她说出这话后,突然看见十三岁的翠金后面的一扇小门里,站着翠金十一岁的妹妹翠涵,穿着蓝色和金色相间的旗袍。玉珍惊喜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孩子叫什么名字?”秦太太说:“翠涵,是个漂亮姑娘,她可得许个特别有钱的人家才行。”玉珍冲小姑娘笑了笑,记住了她的名字。

对姬家来说,这几年可经历了不少大事。最早的草房子已经换成了火奴鲁鲁的一幢丑陋的房屋:那是一座两层楼的乏味的木房子,里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后来又靠着外墙加上了几座草棚。一株芒果树和一株椰子树提供了些许阴凉,但没有草坪,也没有花儿。院子里养着猪,灶间养着鸡。主要的居住者是体格巨大的基莫,他负责给全家人做饭,成天摊开手脚躺着的阿皮科拉负责洗衣服、做芋粉酱。玉珍和全家人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玉珍爱吃米饭和中国菜,而其他人都坚持吃芋粉酱和美式食物。劳累了一天之后,玉珍求基莫做点米饭吃,可基莫站在灶台边耸耸肩膀,男孩子们喊着:“哦,姨娘!谁要吃米饭啊?”要是她想吃米饭,就得自己做,基莫才懒得麻烦。

两个已经结婚的儿子当然跟她住在一起,一家一个房间。阿皮科拉照顾着一个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又是猪又是鸡,再加上宝宝,这个大家庭是个吵吵闹闹的快活港湾。很多家庭都是这样。华人和夏威夷人总是很容易相处得好。有一天在赌场里,基莫遇到了一把从葡萄牙进口的尤克里里【5】琴,便像个孩子似的央求玉珍为他买下来。接着阿皮科拉也要一把,欧洲的妻子也要一把。从此之后,山谷里便常常回荡着华人家庭传出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