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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在他的心里,总是惦着宋玉花。她藏在他的心中,无人知晓,就像一间密室,只等待着他来开启。白天,当她占据了他的时候,她无处不在,小巷里,女人的欢笑中有她的声音,空气中,飘荡的香味里有她的芬芳。他任由自己和过去的时光若即若离,就像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可是,他答应过她,他会为她活着。当夏天的溽热和湿气越来越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虚弱不堪,他强撑身体,起来去接受再一次的面试机会。现在,连这样的面试机会都越来越少了,他对找工作这件事渐渐失去了信心。他去面试的那家夜总会,在老城厢一个破败不堪的楼房里,这家夜总会白天不开门,到了晚上,就演奏一些时下流行的淫歌艳曲。这种歌曲,在当地流行歌曲的基础上,揉入了老派爵士歌曲的唱法,以美国管弦乐队带来的舞曲形式表现出来。它们是一种奇怪的混合体,歌词是中文的,曲调在原版基础上又做了一些改动,幸好有乐谱,不然他一曲都不会弹。那天,他的读谱能力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这些曲子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太容易了,终于,他被录用了。以前,巴克.克莱顿曾经跟他提起过这类歌曲,当时他没有在意,不承想有一天会和它们打交道。

这家俱乐部叫夏莲坊,拿到第一个礼拜的薪水后,他立刻就去找徐先生。徐先生还住在原来的亭子间里,房间里还是到处堆满了手抄的乐谱。托马斯请他把俱乐部里演唱的歌曲曲谱都记下来,徐先生愉快地答应了。

搁在以前,这种俱乐部,托马斯根本不屑于进去。一到晚上,里面都是妓女和嫖客,嫖客们清一色都是中国男人,而妓女却是什么肤色的都有。她们中有俄国人,有法国人,有乌克兰人,有从南美洲来的,也有披着长长黑发的印度女人。她们中甚至还有一个阿拉伯女人,终日披着黑头巾,他不知道这只是她在俱乐部里的打扮,还是她平时的装束。因为,在这里,戴着面具出现的人实在太多了。

整个一九三八年的夏天,托马斯担任着这家俱乐部的乐队领班。他的手下,有五位中国乐手,还有一位妖娆的歌女。歌女往台上一站,一唱就是一晚上,她的腰肢细细的不盈一握,唱到动情处,上身往前倾,托马斯担心她的腰肢会折断。唱起哀怨的歌,她的身子轻轻地摇晃,随着调子摆动。她窄臀削胸,像个没发育好的小孩子,唱歌的时候,她就一边咏叹,一边扭着她小小的屁股。走进这家俱乐部的男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坐进雅座,听着哀怨风骚的歌曲,他们的手伸到了女伴的裙子下面。这些眼神空洞的女人,无精打采地靠在男人身上,除非男人出手够阔绰,她们才会发出一点欢声。这些男人是他的听众,是他为之表演的对象。虽然在这里,他们和妓女没心没肺地调情打骂,他知道,其实,他们的生活,也不容易,只是就着夜色,在这里荒唐一把罢了。

九月的一个夜晚,风情万种的歌女正在唱着《桃花朵朵红》,这是时下流行的一首歌,被张帆唱红后,是各个俱乐部里的必点金曲。唱到高音部时,歌女都快接不上气了,这时,伴随着一阵踢门的咚咚声,舞厅里突然一片混乱,托马斯只听得一片尖厉而惊惶的叫声,音乐一下子被打断了。

托马斯不明就里,示意乐队继续,这时,只有几对舞伴还跟着音乐跳着舞,其余的都退下去了。托马斯勉力维持着节奏,歌女犹犹豫豫地开始唱起了下一段。

可是,一会儿门就被踢开了,一个警员冲了进来,手里挥舞着枪支。灯光霎时亮起,照在托马斯身上,他呆坐着,而台上的其他乐手一溜烟地都不见了。

舞女们迅速地从后门溜走了,其中一个女孩见他还在那里傻呆呆地坐着发愣,冲到台上,一把拉起他,把他拽下了舞台。这个深肤色的女孩叫阿比亚,来自于加尔各答,她总是身披丝质纱丽,一把秀发编成粗辫拖在腰后。

“他们冲进来干吗?”

“搜捕表演抗日歌曲的人。快走!”她拉着他穿过了一条短短的后廊,转进了一条小巷,他一下子闻到了清爽凉快的夜晚空气。“他们会杀了你的。”

“抗日歌曲?我们不是在演唱爱情歌曲吗。”

刚才,阿比亚已经把纱丽撩了起来,现在,她干脆取了下来,撒腿快跑。他跌跌撞撞地紧跟着,在路边人家高墙的阴影里奔跑。从他们身后的俱乐部里,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夹杂着噼噼啪啪的枪声。

跑过一条街后,他们终于慢了下来,重重地喘着气。

“你再也不能回去了。”她说道。

“可他们还欠我半个礼拜的薪水哪!还有,你说的抗日歌曲,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