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Shame 羞耻(第2/7页)

而我在本章开头处提到的,在解放时所感到的朦胧不适感并不完全是羞耻,但人们是这样认为的。为什么?存在各种可能的解释。

我要排除一种例外情况:那些有力量和机会在集中营里保护和造福同伴的囚犯(几乎全是政治犯)。我们,几乎绝大多数普通囚犯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甚至没有想过他们的存在,而逻辑上也的确如此——由于显而易见的政治原因以及对秘密警察的防范(奥斯维辛的政治处就是盖世太保的一个分部),他们被迫秘密行动,不仅要提防德国人,也要提防每个人。在奥斯维辛,当我经历的时期,整个集中营帝国95%的人口是犹太人,这个政治网络还处于萌芽阶段;我仅仅见证了一件事,让我内心产生了某种感觉,使我不至于被每天的艰苦劳动所压垮。

大约在1944年5月,我们几乎无害的“卡波”被替换了,新来的是一个可怕的家伙。所有的“卡波”都打人,这显然是他们的工作职责之一,他们或多或少被接受的语言。毕竟,在那永恒的通天塔里,这是唯一每个人都能理解的语言。人们对它的理解有细微的区别——激励工作、警告或惩罚,而在集中营所遭受的折磨中,挨打还算是较轻的。但是,新“卡波”打人的方法完全不同,以一种痉挛般的、恶意而任性的方式——打鼻子、踢小腿和生殖器。他打人是为了造成伤害,引起痛苦和羞辱。甚至不像其他许多人那样是出于种族仇恨,而显然是故意施加痛苦,并非针对任何人,也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根据他的主观好恶。他很可能精神上有些问题,我们今天认为对这类病人应有所宽容,但显然这在当时的情形下完全不合时宜。我对一位同事,一个克罗地亚犹太共产党员说:“我们该怎么办?怎么保护我们自己?怎样团结起来采取行动?”他对我奇怪地笑了笑,只是说:“你看着吧,他的日子长不了。”事实上,那个打人的家伙在一周内就失踪了。但几年后,在幸存者的一次集会上,我发现为集中营“劳动办公室”工作的一些政治犯拥有可怕的权力,可以改动准备送进毒气室的囚犯名单中的身份号码。拥有这种能力并愿意利用这种能力采取行动的人,通过这种方式或其他方式反抗集中营这台杀人机器的人,超越了“羞耻”——至少,我所说的羞耻,因为他们所感受的也许是另一种感觉。

塞瓦迪安(Sivadjan),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一定也被同样保护过。我曾经在《活在奥斯维辛》(Survival in Auschwitz)的“尤利西斯之章”中提到过他。同样在那个聚会上,我发现他曾把炸药带进集中营,试图激起一场可能的起义。

在我看来,重获自由时所感到的羞耻感或罪恶感是极端复杂的:它包含着多种要素,而对于每个人,它的各种要素的组成比例各不相同。不要忘了,无论在主观上还是客观上,我们每个人都在集中营以自己的方式生存下来。

走出黑暗,人们因重新获得已被泯灭的意识而痛苦。并非出于我们的意志、懦弱或过失,可尽管如此,我们曾长年累月如牛马般生活:每天从黎明到黑夜,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饥饿、疲劳、寒冷和恐惧,留给反思、推理和情感体验的空间早已荡然无存。我们忍受罪恶、混乱和赤贫。如果在正常的生活中,相同的经历带给我们的痛苦要比在集中营中大得多,因为在集中营里,我们的道德尺度已经改变。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在偷盗——在厨房里,在车间中,在棚屋里,总之,“从其他人的手中”,从对立面,但仍然是偷盗。有些人(极少数)陷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偷盗自己伙伴的面包。我们不仅忘记了自己的国家和文明,也忘记了我们的家庭、我们的过去、我们曾为自己幻想过的未来,因为,就像牲畜,我们被局限于现在。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我们能摆脱这种低下的思维程度,在少有的周日休息中,在睡前飞快流逝的短暂时光里,但这些时刻更令我们痛苦,因为在这些时候,我们有机会衡量环境对我们的侵蚀。

我相信,正是对“危机之泉”的回顾导致了解放后众多自杀事件,其中一些人甚至在解放后很快就自杀了。无论如何,那是一个反思思潮与忧郁沮丧共存的关键时刻。而与之相对比的,所有研究集中营历史的学者(也包括苏联集中营)都同意,在集中营囚禁期间很少发生自杀。对于这一事实,人们提出了几种解释;而我提出以下三点,它们相互之间亦无冲突。

首先,自杀是人类的行为,而不是牲畜的行为。它是深思熟虑后的行为,是非本能的、非自然的选择。而在集中营里很少有选择的机会:人们就像被奴役的牲畜一样生活,只能任人宰割,但不会杀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