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忧郁的欧洲人(第2/3页)

过去短短几年,数以百计的书籍、文章、电视节目开始热切关心忧郁症,包括致死率、性别比、遗传因素以及药物治疗的效果。据我所知,还没有任何研究指出,这种流行病是否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出现。它是否催生于某个文化环境,进而蔓延扩大,也没有定论。众人会忽略历史因素,原因之一是我们以前只把焦点放在患病的名人身上,没有深入进行统计学或传染病学上的研究。[凯·杰米森(Kay Redfield Jamison)在引人入胜的著作《天才向左,疯子向右》(Tou-ched with Fire)中就有这个问题。作者试图要证明,狂躁、忧郁等疾病,与艺术创作一定有关联,并列出一大串具有高度创造力的患者。首先,她并没有清楚区分双极性疾患(如躁郁症)和单极性疾患(躁症或郁症),而是全部都混在一起,比如塞缪尔·约翰逊是单极性疾患。第二,为了证明各种形式的忧郁症好发于十八世纪的作家与诗人身上,她把当时得病的诗人比例与今日的一般人口数相比较。但十八世纪一般人的得病率呢?况且,为什么有“高度创造力”的人或诗人只限于有发表作品的名人呢?最后一点,事实上她从没有解释,为何她所讨论的名人患者都是十七世纪以后的人。]

倘若忧郁症的传播真的有个开端(大约在十六、十七世纪),我们就得面对这个问题:人们丧失感受快乐的能力,是否与助兴的场合不断减少有关,例如嘉年华与传统庆典?

我们有理由认为,忧郁症在1600年前后开始流行,也就是伯顿开始“剖析”这个病的时候。二十世纪前,忧郁还不是一种病,但已经困扰人类很久了,早在公元前五世纪希波克拉底就提过。十四世纪乔叟笔下的人物也感受到忧郁了,中世纪后期的神父则称它为倦怠(acedia),就教义来说它可是一种罪愆,一染上就会忽略自己宗教上的义务。忧郁一直都存在,只是名称不同。很遗憾的是,我们没有任何统计数据可证明,欧洲的忧郁症患者到了近现代才剧增。当时还没有精神科专家可进行诊断,也没有公共卫生单位记录患者人数。我们仅能知道,1600年到1700年间,已经有人在撰写与忧郁相关的医学书籍和文学著作,希望能触及到热切关心的读者,至少是一些受忧郁所苦的人。例如塞缪尔·约翰逊就非常推崇伯顿的《忧郁的解剖》,还说“这是唯一能让他提早两小时起床的书”。[11]

越来越多的人对忧郁产生兴趣,但这并不能证明当时已有相当多的患者。历史学家罗伊·波特(Roy Porter)认为,可能因为医学研究发展,或纯粹作为一般问题,这个疾病才渐渐受到关注。不过受到无所事事的有钱人影响,有人摆出那其实很无聊或漠不关心的姿态,也难怪医界人士有偏见,认为那是天才才会生的病,或至少是“过得舒适的人”想弄个吸引人的诊断好提高身价,但其实只是心情不好而已。切恩医生认为:“一般来说,哪有什么精神病,所谓的患者,都是一些活泼敏捷的人。这些人顶尖聪明又有内涵,有敏锐透彻的观察力,对于快乐和痛苦非常敏感,有高度的感知力和品味。”[12]

十八世纪中期,忧郁确实变成英格兰有钱人之间时髦的象征,枯燥无味的诗句也风行起来,像是托马斯·沃顿(Thomas Warton)的《忧郁的喜悦》(The Pleasure of Melancholy)以及伊丽莎白·卡特(E-lizabeth Carter)的《忧郁颂》(Ode to Melancholy):

来吧,忧郁!沉默的力量

孤独的同伴……

你是贴心又令人伤心的好陪客。[13]

其实很多人认为,社会精英才会有忧郁病,还以此创作讽刺文学。十八世纪中期某出英国戏剧中,有个理发师哀怨地说自己心情忧郁,旁人回说:“忧郁?太夸张了,‘忧郁’是理发师会说的话吗?你应该说,沉重、无聊、脑袋不灵光。忧郁是贵族们武器上的纹章呢!”[14]从医生的立场来看,他们急着想帮有钱的患者做诊断,说他们有忧郁症(或称为“脾气不好”),好从神职人员手中抢到治疗精神失常的权力。

伯顿开始研究之后,忧郁变成为一项时髦的事,让人变得有个性,但我们要问,为什么是这种特殊的姿态或态度领导潮流,不是其他的。帝国主义时代的特征应该是狂妄自大或豪迈自在,而不是病得奄奄一息、衰弱无力;另外,伴随着这个时代的另一个主轴——启蒙运动,有更多人应该是带着求知若渴的心情才对。不过,虽然忧郁情绪颇受欢迎,成为了当时文学的主题与社会关心的焦点,但有些人却是不得不面对这些苦恼。以英国诗人威廉·柯珀(William Cowper)为例,他在二十多岁时得病,考试的焦虑使他试图自杀,被强迫安置在安养院十八个月。他一辈子中有四次陷入忧郁,“自己变得像婴儿一样”。[15]为了防止他自杀,只能把他交给安置机关。他在生命将尽的时候写信给友人,读过就会知道,那不可能是故作姿态:“每天晚上都很惨,我相信只有上帝知道,没有人可以熬过那样的夜晚……玫瑰因为无尽的绝望而凋谢坠落在地,以无法言喻的痛苦怨恨着我出生的那一天。”[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