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千古悲恸难言处(第6/7页)

至于如何降服,优待、威吓、劝说、困苦都用过了,当此时,似乎只有继续困苦还能有效,于是文天祥被押回到土牢中。从这时起,这座土牢是文天祥两年多时间里的囚室。

文天祥在这座低矮潮湿的土牢中备受折磨,每个人都认为他会痛苦,可事实上痛苦与折磨有时并不是一回事。

某些人的生存信条是:心安乐才能身安乐。

文天祥用诗歌记录了这段生活,那就是名传千古,也必将传至永恒的《正气歌》。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污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余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在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闭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疠自辟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忧,苍天曷有极!哲人日以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文天祥恪守忠义,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于困顿斗室中甘之如饴,自觉除死无大事,却不料世间仍有扰乱其心神之事。

他忽然接到了长女柳娘的信。信中得知,失踪三年多的妻子儿女都承大都城中,被元人禁锢。这封信很明显是暗示他,如果投降,全家安好;不降,后果不可言。文天祥必须要在骨肉亲情与忠义名节之间作出选择,这是何等艰难痛苦。

文天祥在回信中写道:“……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可令柳女、环女好做人民,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于是,文天祥彻底抛弃了一切所珍爱的。他是南宋的宰相,他治下的无数人民都在战火中失去一切,他不想例外。

文天祥的决心让元朝绝望,其间曾经有过几次转机,如张弘范临死前的遗嘱,希望保全文天祥,为新朝立节义榜样;比如以福建降元的王积翁联名十名南宋降臣保文天祥还乡,允许其余生出家当道士。这些都由于种种原因搁浅了。

需要指出的是:王积翁的保文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那位同样是状元宰相的留梦炎的极力反对,他非常渴望文天祥去死。

时间到达公元1282年底,中山府(今河北定县)有数千人起义反元,起事者自称南宋幼主,要去大都劫狱救出文丞相。这件事成了文天祥的催命符,他是生是死必须要有个了断了。十二月八日,忽必烈在大殿召见文天祥。

文天祥仍然长揖不跪。

忽必烈亲自作最后的努力,他许诺:“汝以事宋之心事我,当以汝为宰相。”

文天祥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面容清癯,囚衣褴褛,朗声回答道:“天祥受宋恩,为宰相,安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

决裂如此,再无转圜,然而忽必烈还是犹豫了。他命人把文天祥押回囚室里,他还要再考虑清楚。可是元朝胡汉大臣群起上书,要求同意文天祥的请求,允其为赵宋殉国。

再留已经无意义,文天祥对元朝只有负面作用。

公元1283年一月九日,忽必烈下令公开处斩文天祥,下令之时他犹自叹息:“好男子,惜不为我用!”

当天文天祥被押至大都柴市刑场,他身着南宋衣冠,憔悴清瘦。多年的土室囚禁让他的方向感彻底丧失,他向周围的百姓询问哪里是南方。有人指给他,他重整衣冠,向南方他的故国、他的国都跪拜。

最后一次向心中的坚持致礼之后,他索取纸笔,留下了一首诗:昔年单舸走淮扬,万里逃生辅宋皇。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神归嵩岳风云变,气入烟岚草木荒。南望九原何处是,关河暗淡路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