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祖(二)(第2/13页)

冒辟疆族孙冒广生编《冒巢民先生年谱》康熙七年条:"适李氏姐六十岁,为诗祝。"《巢民诗集》"寿姐六十诗"注:"姐长余二岁,长斋绣佛已十年矣。"嵩少公墓志:"女一,适封吏部主事李公伯龙孙,文学之才,子吾鼎,邑庠生。"祭苏孺人文:"……崩坼后,姐之夫家,覆巢几无完卵。余抵死相救,破家数千金,又割宅同居,数年中形影相依,利害与共。"

此即寄龚诗的"破家割千金"。冒辟疆祭妻苏孺人原文为:"吾姐长二岁,齿相亚也。妻爱事如尊嫜,溢恒情矣。崩坼后,姐之夫家,覆巢几无完卵,余抵死相救,破家数千金。妻不惜罄己奁、两媳奁,倾倒相助。妻媳死,含殓无具,人共睹闻。又割宅同居,数年中形影相依,利害与共。幸生全,仇视婴杵,极不可言,每午夜相对,泪下不可解。"

此中骨肉之惨,本人既不忍言,他人亦无可考。但当顺治七年三月十五,冒辟疆的至好为他在扬州做四十岁生日时,各方赠诗甚多,其中无锡黄传祖的一首七言古风,对冒辟疆频年行踪却有概略的透露:"一朝散去风烟变,死生难考金兰传。颇闻冒子困他乡,江北江南罕谋面。"一江之隔,知好罕得谋面,其为避人追踪,可想而知。

于此我另有一个疑问,即顺治七年秋天至八年二月,这几个月的冒辟疆,行踪不明。《同人集》中倡和诗,虽以地分,而实按时序,顺治六年冬至七年春,为"三十二美蓉斋倡和",这是在龚芝麓家作文酒之会;然后冒辟疆移寓赵而忭家,即有"友云轩倡和",最后一题为"友沂盟兄将返湘泽,寄诗留别,即次原韵奉答",时在顺治七年秋天。以下便是"深翠山房倡和",第一首为黄冈杜凯的"辟疆盟兄评点李长吉集歌",不著年月;第二首为李长科所作,题为"辟疆招集深翠山房,即席和尊公先生原韵",为和冒起宗的一首七律,首二句云:"市隐翛然山水音,草堂秋色翠深深",知为秋天;又一题为顾大善所作,题为"辛卯嘉平月夜宿深翠山房",点出年份。

辛卯为顺治八年。年谱载是年事云:"春,董小宛卒。《朴巢文选·亡妾董氏哀辞》:'余与子形影交俪者九年,今辛卯献岁二日长逝,谨卜闰二月之望日,妥香灵于南阡影梅庵。'"按:既称九年,则当殁在庚寅,而言辛卯长逝,为有所讳,已见前考。不言卜葬,而言"妥香灵",亦即设灵,已暗示为一衣冠冢。而卜于"闰二月之望日"尤有深意。

当董小宛被劫而讳言为死时,冒辟疆说过一句话:"小宛死,等于我死。"双亲在堂,此为失言,所以他此后再也没有说过任何消极的话;但"小宛死,等于我死"这句话,却有具体的自悼的事实。巧的是,是年恰好闰二月;如非闰年,闰二月就是三月,"闰二月之望日",便是三月十五,为冒辟疆的生日。选在这天为董小宛设灵于影梅庵,寓有心丧自葬的深意在内。

自顺治七年庚寅初冬至八年辛卯初春,约有四个月的时间,冒辟疆的行踪成谜,在他自己追忆往事的诗文中,既绝口不谈;同人投赠之作,亦无线索可寻。这一段时间,他到哪里去了?

我有一个假设,在提出以前,必须先介绍方家父子。方家父子者,桐城方拱乾与他的长子方玄成。桐城之方有两家,与冒辟疆齐名的方以智是一家,方拱乾父子又是一家。方拱乾晚境坎坷,但行事别有苦心。当福王在南京即位后,忽然来了一个"朱云太子",使得福王的地位很尴尬。这个所谓"太子",实在是假冒的;事实上拥立福王的刘正宗之流,已决定假的也好,真的也好,一律当作假冒来办。但是,要证明为假太子,却不容易;只有一个人具此资格,就是方拱乾,因为他曾官詹事府少詹事,为东宫官属,见过崇祯的所有皇子。

于是请了方拱乾来认人,一看是假冒的,方拱乾却不作声,意思便是当真的看。其时为此案已闹得天翻地覆,雄踞上游的左良玉扬言将举兵清君侧,因此方拱乾的态度非常重要,只要他能具体指证为假冒,事态立即可以澄清,但方拱乾吝于一言;这自然不是唯恐天下不乱,而是:第一,福王不似人君;第二,此"太子"虽假,尚有两"太子"在北方下落不明,亦可能会到南京,神器有归;第三,为百姓留着"吾君有子未死"的希望,可以号召仁人义士,反清复明。

这个想法是不是切合实际,可以不论,但当时只要他肯说一句"假的!"富贵可以立致,否则必为刘正宗等人恨之入骨,而方拱乾宁取后者,其为人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