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一向死氣沉沉的安樂堂,即令是艷陽三月,每一個人看出去都是灰黯天氣。自從紀小娟生了皇子,經由耳語傳布以後,情況丕然一變,每個人都有了一件感興趣的事,私下聚晤,有了談不完的話題。一個人獨處,也有可轉念頭,總之,日子不是那麼難以打發,黃昏也不是那麼可怕了。

幾乎每一個人都認為保護小皇子及他的母親,是神聖的天職。而能夠瞞住萬貴妃,讓小皇子長大成人,是一件非凡的成就。尤其是在楊林有服毒死在兜率寺以後,好些平時嘴快的人,亦都不時自我警惕,口舌不謹,便難活命──本來倒不怕死,反正這種日子,生死並無分別,但一想到小皇子,頓覺生之可戀。有一個謎,永遠維繫著她們的興趣於不減:皇帝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兒子,會作何處置?萬貴妃又會是怎麼樣的態度?

到了年底,有個意外的變化,使得大家更興奮,也更謹慎了──柏賢妃所生,命名為祐極,並且已立為太子的皇二子夭折了,死因不明,但萬貴妃卻脫不得干係。有的說她買通了御醫,為太子診治麻疹時,故意下錯藥,轉為驚風而不治;有的說,根本是萬貴妃派人在暗中下了毒手,太子是活生生地被悶死的。

於是,吳廢后將平時幫同照料、老成可靠的幾個年齡較長的宮眷找了來,提醒她們說:「大明朝的家法是立長;小娟的兒子,是將來的皇上。萬胖子是決不會再生了,就算鐵樹開花,她能再生一個兒子,也爭不到皇位。萬歲爺如果不顧家法,朝中大臣都會力爭。」

這樣,保護小皇子的意義又不同了,大家是在保護太子;太子即位成為皇帝,當然要酬恩。一轉念間,眼前頓時閃現一片光明。

「拿我來說,」吳廢后毫不掩飾她的心境,「總以為這一生就此完了,淒淒涼涼一直在安樂堂磨到死。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我一定有熬出頭的一天,你們也一樣。」

「吳娘娘,」有個也是曾為皇帝所幸,而由於萬貴妃妒忌,被貶到安樂堂的女官王福祥說,「我看是該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了。」

「還早,還早!」吳廢后連連搖手,「你們千萬要記住,一著錯,滿盤輸。一定要萬無一失,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

大家平心靜氣地商議,認為此時「打開天窗說亮話」有一最不利之處是:小皇子尚在繈褓,不能離母,但如經奏聞皇帝,立為太子,出居東宮,乳保再多,不抵生母的抱持呵護,即令沒有萬貴妃的暗算,亦有夭折之憂。所以非小皇子斷奶以後,而且長得結實,不能讓他離母。話雖有理,但王福祥始終認為,先爭到太子的名分,是當務之急,至於如何防備萬貴妃的侵害,以及如何撫育小皇子,那都不是太難之事。因此,在得知三閣臣有一道「望均恩愛」的奏疏以後,復又重申前議。

這時候的閣臣,李賢、陳文業經下世;首輔是太子太保兼文淵閣大學士的彭時;其次是「三元及第」的商輅,於成化三年復召,以兵部尚書兼學士而入閣;末了一個就是禮部左侍郎兼學士的萬安。

三閣臣合疏,出自彭時的手筆,他認為皇帝對「外廷大政,固所當先,而宮中根本,尤為至急」。所謂「宮中根本」,即是「國本」,也就是東宮儲位。

彭時說:「諺云『子出多母』,今嬪嬙眾多,維熊無兆。必陛下愛有所專,而專寵者已過生育之期故也。」這話非常露骨,顯然是指萬貴妃而言;接下來的建議,便是針對「專寵」而作的,「望均恩愛,為宗社大計。」

這道奏疏為皇帝惹來意外的煩惱。因為萬安居閣臣之末,首輔主稿,商輅亦毫不遲疑地署了名,但指責的是他的「姑母」萬貴妃,署了名得罪「姑母」;不署呢,這樣一道關乎國本,而且愛君之情溢於言表的奏疏,不肯署名。實無理由,尤其是司禮監懷恩,一見他便是滿臉鄙夷之色,即令勉強找出理由,譬如外臣不宜過問宮闈而推託,但懷恩要刷他下去,容易得很,只要說一句:三人不能同心,國家之憂,萬安不宜再與彭時、商輅共事,馬上就會將他逐出內閣。

當然,這雖是個難題,卻還難不倒言行不一的小人。他泰然地署了名,但另外抄了一份底稿,託梁芳轉達萬貴妃,並表達了身不由己的苦衷,請萬貴妃諒宥之意。

皇帝原以此奏過於率直,怕萬貴妃知道了不高興,所以只命懷恩到內閣降了一道手敕:「覽諸卿所奏,具見忠愛之忱,朕實欣然嘉納。惟後宮之事,朕自有主見,諸卿之意,朕既已明,嗣後可勿再言。」同時叮囑,此事不可傳入昭德宮。

本來內閣章奏,只有司禮監中少數當權的太監,方能寓目;懷恩處事又一向細密,必能瞞過萬貴妃。哪知第二天,皇帝駕臨昭德宮時,萬貴妃就發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