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6页)

有個姓紀的女子,才十四歲,是廣西平樂府賀縣人,自道是賀縣土官的女兒,性情非常機警,尤其長於心算,為尚服局的女官魏紫娟看中了,跟司禮監懷恩討了她去,替她起了個名字叫小娟,派她司會計,宮稱則叫「女史」。

後宮女官,原有六局一司,但自永樂年間以後,女官的職權,為宦官所奪,只剩下宮正司及尚服局,局下有四司:司寶、司衣、司飾、司仗。但後宮發給妃嬪宮眷的月費,以及皇帝、皇后常有私人支出而不願在宦官二十四衙門留下賬目者,所以在尚服局特設一座銀庫。魏紫娟因為小娟長於計算,而且來自遠地,宮中並無熟人,關係單純,不易為人勾結舞弊,所以派她到這座銀庫去管理賬目。

日子久了,紀小娟才知道魏紫娟的情形。她已經三十歲了,本來年過二十五可以放出宮去,但一則父母雙亡,有個胞兄很不成材,難以投靠;再則錦衣玉食慣了,自覺「由奢入儉難」,過不來布衣疏食的清苦日子,所以自願如舊供職,官位亦由正六品的「司飾」升為正五品的「尚服」,為一局之長,在女官中的地位僅次於宮正司。至於春花秋月、形單影隻,難免芳心寂寞,好在似此情形,也不止她一個,有那性情放得開的,悄悄自覓女伴,夜來同床共枕,假鳳虛凰,慰情聊勝於無。魏紫娟便有這樣一個伴侶,是錢太后的宮女,名叫阿華,花信年華,長得長身玉立,有些男子氣概,由於魏紫娟管她叫「弟弟」,所以紀小娟便稱阿華為「華叔叔」。

阿華幾乎每天都來的,突然一連四五天不見人影,紀小娟不免奇怪。「華叔叔好幾天沒有來了。」她問,「是不是病了?」

「不是她病了,是慈懿皇太后病了。」

就在說這話的第二天,聽得東六宮舉哀,尊號為「慈懿」的錢太后駕崩了。於是宮中又起風波,周太后不願錢太后合葬裕陵。

「這件事,兒子得找閣臣來商議。」

「我不管你找誰!」周太后說,「反正我的主意已經拿定了。」

皇帝非常為難,只好先派懷恩跟夏時宣召閣臣到文華殿面議。其時李賢已經下世,彭時為內閣的首輔,其餘兩人是復召的商輅及東宮舊人劉定之。

「慈懿皇太后合葬裕陵,神主祔太廟。」彭時直截了當地說,「這是一定之禮。」

「我亦知道這是一定之禮。無奈──」皇帝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皇上孝養兩宮,聖德彰聞,禮之所合,即是孝之所歸。」

商輅接著彭時的話也說:「如果慈懿皇太后不合葬裕陵,天下後世,必有議論,恐損聖德。」

「皇上純孝,天下皆知。」劉定之亦極力諫勸,「不過孝從義,不從命。」

皇帝躊躇了一會說:「不從命,還能稱得上孝嗎?」

於是交付廷議,由吏部、禮部兩尚書會同主持,多主合葬,留下西面一壙給周太后。奏上不准,皇帝召見六部尚書說道:「你們的意見都對,無奈幾次請命於太后,沒有結果。乖禮非孝,違親亦非孝,希望你們明白我的苦心。」

言下有希望諒解之意,六部尚書誰也不曾開口,磕頭而退。於是群臣再上疏力爭,禮部尚書姚夔態度更為激切,引先帝英宗「錢皇后千秋萬歲後,與朕同葬」的遺命立論,說「慈懿皇太后配先帝二十餘年,合葬升祔,典禮具在,一有不慎,既違先帝之心,亦損母后之德。」但是,夏時仍舊到內閣傳旨:為慈懿皇太后另擇葬地。

三閣臣將姚夔找了來商議。「我忝居禮部,非禮之事,不敢奉詔。」他說,「三閣老如以為可行,請先奏請將姚夔解任。」

「大章,」三閣臣中,只有劉定之的科名在姚夔之前,所以喚著他的字說,「少安毋躁。不過,我要問,如不可行,將如何挽回?」

「已有人倡議,到文華門外哭諫。」姚夔答說,「我來發起。」

「倘或受杖呢?」

「死而無怨。」

「不至於如此,」商輅說道,「如今怕也只有這麼一個力爭的辦法了。閣臣雖不便參與,但必為諸君作後盾。」他看著彭時與劉定之問:「兩公以為如何?」

「是。」彭時答說,「不過哭諫時,不宜有過當之言,皇上實在也很為難。」

就此議定,姚夔連夜發「知單」,約第二天上午齊集文華門外力諫。到時候,朝官絡繹而至,一共兩百三十餘人,都在姚夔預先備好的奏章上,具了職銜姓名;然後由鴻臚寺的序班指揮,排齊了下跪。姚夔將聯名的奏章,捧在頭上,高聲喊道:「臣禮部尚書姚夔等具奏。」

其時司禮監懷恩,早就等在那裏了,接過奏章,面啟皇帝,復又到文華門外來傳旨:「奉上諭:諸臣暫退候旨。」

「不奉明詔不敢退!」姚夔答說,同時磕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