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版引言(第4/5页)

李敖的命运是这样,李敖的创作也是这样。当国民党当局依据恶法,用“莫须有”罪名将李敖逮捕下狱,判刑十年,就为李敖打开了研究政党、研究政治的大门,成就了《孙中山研究》、《蒋介石研究》、《蒋经国研究》、《国民党研究》、《民进党研究》等一系列著作。

在有悠久的发达的合纵连横、折冲樽俎的政治传统底下,阅读李敖坦承“在感情上,我无爱于国民党,却有爱于民进党”的政论,令人惊讶而且耳目一新的,是他“在理智上,两党对我都一样,它们的荒谬、错误与横行,都在我口诛笔伐之列,我只是用证据来拆穿邪恶、维护真理”的文章做法。李敖声明“我们党外的目标是自由民主,一切就是要公开,就是要讨论嘛!我们的方向,我们的正确或错误,都要从讨论得来,怎么能关着门办事”。有了这样的不同于旧的传统政治的文化思想,于是有李敖“就是打明牌,不要打暗牌”的光明亮堂、痛快淋漓的文章,于是也才能与老百姓与读者的心相通,并赢得信任与青睐。李敖是个聪明人,他真正明白:“我对蒋介石,绝不因为一时的政治目的骂或不骂蒋介石,为了一时的政治目的骂或不骂蒋介石,是不对的、不客观的、是非不明的,也是令人看不起的,我绝不如此。”

李敖对于国民党的研究,值得注意的,是揭露国民党“秘密结社”的出身和性质,以及“既不能也不愿辨别国的利益是高于党的利益的”法西斯本质。虽然国民党的“党国”专制,在它执政后即暴露于天下,受到爱国志士的严厉抨击,但李敖在几十年后再次指出这一点,对读者认清国民党的顽固性及其腐朽,对民进党的建党及其操作模式,亦步亦趋学国民党,台湾政事是什么样子,都有相当的启示。

李敖的文字有个性、有特色,因而有读者。这是真的,他几乎将中国做老八股、新八股、假大空的好文章的范式荡涤净尽。李敖也很自负,他一再宣称“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这自然只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评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知人、论世、衡文,历史老人虽然不尽公平与公道,反反复复也常有,毕竟什么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李敖的语言,六七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是不尽相同的。他的确属于“狂叛品”,的确像他所说明的:“狂叛品的文章最大特色是率真与痛快,有了什么,就说什么;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狂叛品的作者深知写文章的重点是在表达作者的意思,只要能达意,使读者痛痛快快地读下去,‘形式’上面的计较,是可以不必的。”因之李敖的语言口语化、情绪化,“最喜欢用俗语俗字”,乃至“最喜欢用”粗话粗字,连“且且且且且”、“也也也也也”竟至于属于文雅,“裙带关系”也要换用更直露的“大白话”。事实表明,这在“达意”上就会挑动一群青年读者的感应神经,获得了相当的成功。李敖名噪一时,和他的语言文字的特色是分不开的。

这也就是李敖的语言文字的技巧。

时代不同了,社会变化了,群众的心理、阅读的兴趣和口味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文章的写法也即“技巧”如果不变,是不会有读者的。李敖是一个得风气之先的人,也是一个做文章的浩瀚海洋中的幸运弄潮人。三四十年间他始终在风口浪尖上拼命冲浪,博得大众的喝彩,就因为他赶上了这“大众传播”的时代,把握住了“大众传播”的文字技巧,足以与“音”和“像”并驾齐驱。他的《从“秀嫂信箱”到“上下古今谈”》,就传达着他所心领神会并得心应手的消息。

然而,语言文字的“技巧”、“韵味”、“魅力”,永远是短命的,永远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而寿比南山的乃是建构文章的不可移异的事实和纯粹的资料。这就是一个时代的社会人物、社会生活、社会风貌、独异的新颖的思想,以及将它们熔铸于其中的历史文献。

李敖曾经诚实地表白:“我的文章里固然有许多偏见和情绪语言,可是你把这些过滤掉以后,剩下来的就是纯粹的资料。这是我学问之所在。写文章要有很多条件,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读完这部大全集的人一定会有同感吧?李敖掌握资料、积累资料、运用资料的本领确实令人惊佩,并且给人清新的启迪。

台湾和大陆,隔海相望五十年固然长久,其实,在历史的大河中也不过一瞬而已矣。两岸的人们,心还是这样息息相通。两岸共有、共享、共同致力改革的文化,还是这样血脉相连。也许,我们生活的时代就是这样,这一百多年来就是这样:从阿Q志存革命开始,就蕴涵着“革这伙妈妈的命”的因子。鲁迅创作阿Q的时候说过:“我虽然已经试做,但终于自己还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别人我不得而知,在我们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虽然,这,已经过去八十五年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整整一代人过去了。然而,台湾和大陆,我们两岸毕竟心存芥蒂五十年了。旧的高墙拆除了多少姑(且)不论,新砖是又新砌上了。现在,《李敖五十年唯一自选集》在大陆出版,必定有助于拆掉“高墙”,有助于两岸读者的心,得以交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