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故里恩仇 第三章墓地

王廖这些日子也是夹着尾巴做人。一方面他心里对召广国不满,真不明白那老奴为何如此小题大做,仅仅因为一句失言,就害死像婴庆忌这样的老吏。这又不是在长安的庙堂,何至于这样深文罗织。他也看过不少廷尉府发往天下郡国的案卷,上面记载着许多朝廷大案,的确有些重臣是因为言语取祸,甚至于有“腹诽之法”,但那都是酷吏们为了邀宠主上的无耻行径,是为了在政治上打倒一个强硬的对手而不得不为。但对于召广国来说,一个小吏婴庆忌显然谈不上是什么对手,那到底为什么呢?他似乎觉得召广国和阎乐成之间或许有什么交易。另一方面,他也深深内疚和自责,这件事都是自己一手造成,如果那天不是为了炫耀妹妹的美貌,在酒宴上征婚,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可是,他现在能做什么以为弥补呢?

不光是他内疚,他妹妹也时常为此心中不怿。这天两个人相对进食时,妸君又没了胃口,她忧心忡忡地说,阿兄,你怎么也得想个办法帮助婴齐君,我想阎乐成一定不会到此为止的。

王廖的胸中突然涌上一阵无名的怒气,他把箸一拍,道,你还说,事情都是你惹起来的。他站起身,围着他妹妹来回打转,你为什么就偏偏喜欢那个小竖子呢?尤其是在阎乐成为他儿子求婚之后,你还公然说要嫁给那个竖子,这不是明摆着不给阎氏面子吗?

妸君俯着头,低声道,阿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起初我一见他眼中噙泪的样子,就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在那样一个场合,他为什么哭了呢?

他脑子坏了。王廖道,自从他从长安捡了一条命回来,就镇日这样莫名其妙的。当然,也许他有什么心事罢。王廖的语气缓和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可能是因为长安的那场杀戮,他的上司沈武和其他很多人都死在那里,他因此不能忘怀罢。

哦,妸君道,那场杀戮,我不知道。她的眼光有些呆滞,似乎在想些什么,一头鬓密的乌发遮住了她半边杏脸桃腮,显得娇艳之极。她的十根纤纤葱指在面前的几案上下意识地来回划动,喃喃地说,他的瑟虽然鼓得不算太好,却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尤其是那首歌,不知是跟什么人学的,我生平都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还有……他……他真是一个奇怪的男子,阿兄,我就是喜欢他,非常非常地喜欢,虽然我说不出太多的理由。你一定要帮他,我求你了,阿兄。

王廖颓然坐了下来,假如我没猜错,是郡太守对他叔叔不悦,我还能怎么办。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会试试。

王廖嘴上这样说,但是实际上并不知道怎么去试试。他本性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也非常相信,除了天子之外,冥冥之中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这个贪秽的世间,约束它,不让它滑得太远。比如对于婴家的这场变故,他就担心,如果自己不做出点什么以为补偿,婴庆忌的鬼魂一定会找上他,即使不至于向他索命,也会有些麻烦。因为这件事他确有责任。再说,即使他没有丝毫责任,他也乐于做些善事,因为上天定会对他的善举有所报偿。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而且事情反而朝着让他尴尬的方向发展。不多久的一天,他得到太守府的文书,说有访客闲谈时经常提到,洪崖乡亭的亭舍里有鬼魂作怪,来往官吏夜宿此亭的时候,经常看到有异物的影子和莫名的惊笑声,有的官吏吓得魂飞魄散,一些路过投宿的百姓也心胆俱裂,据说有人受了惊吓,回家之后就死了。因此太守希望县令亲自带人去诊视一下,不管有无所得,都要专门以文书向府中报告。

这个通告让王廖又惊又怕,他觉得这正是一个对自己不利的征兆。如果他是一个有作为的县令,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不但不会在本县发生,相反本县会祥瑞频至。关于有祥瑞出现的郡县他也时有耳闻,比如某县廷院子里生紫色芝草啊,厨房里生萐莆啊,甚至廷中出现凤凰、黄龙、麒麟什么的。当然,他自知能力有限,这样的祥瑞他都不敢奢望。但是事情坏到在自己的治区到处是鬼魂飘荡,实在不仅是一件简单的心惊肉跳的事,一旦事情再闹大,闹到罢职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翻箱倒柜找出一囊桃枝掖在怀里,然后立即下令召集下属,套上车,带着令史、狱史、督贼盗史等一千人急匆匆地赶至现场。

洪崖亭在郊外,正值南北的驿道上,背依山坡,多种篁竹,亭舍中竹叶凌乱,好不萧瑟。大概因为鬼魂的说法流传很广,偌大的庭中竟然没有车马,看不出有人停宿。倒是那个亭长非常奉公尽职,左手执盾,右手握戟,带着两个亭卒,在谯楼上来回徘徊。这让王廖看了心里一宽,心想也许那些事情都是谣传。他的马车停在亭舍外,那亭长在上面已经看见了,赶忙匆匆跑下,抛下盾,躬身拜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