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德国人和战争与和平中的大屠杀

“我们不知道,也没有能力做任何事”的传说

当盟军解放的坦克在被战争撕裂的德国四处蔓延的时候,它们遭遇了两个有着鲜明对比的德国:第一个是许多明信片上城镇的外观,以及微笑的德国小姐;另一个是纳粹死亡营可怕的遗产。几乎每一个主要的集中营都是一堆堆丑陋的、散发着恶臭的尸体。它们所呈现的令人恶心的景象,以致士兵们把道德的愤怒发泄到纳粹的警卫身上,不是射杀他们,就是让囚犯把他们分尸。美国第四装甲师解放了在哥达附近奥尔德鲁夫的奴役劳动营,逮捕了当地的市长和他的夫人,并带他们参观了这所劳动营。纳粹在里面工作的一座阴森大楼在市长的小城一览无遗,鉴于这一事实,当市长告诉美国指挥官他并不知道任何腐烂尸体发出恶臭的事情时,这位指挥官简直难以置信。在答应第二天和所有成年的市民重返劳动营之后,由于不能面对与这一真相的再次遭遇,这位市长和他的夫人自杀了。奥尔德鲁夫是盟军在1945年4月和5月解放的许多死亡营中的一个,它揭示了纳粹暴政的可怕之处。那时和后来的德国人不断重复的话就是,他们并不知道以他们的名义犯下的任何罪行。在世界新闻界,奥尔德鲁夫也扮演了这一角色。当盟军最高司令官德怀特· D.艾森豪威尔在他的两位主要的司令官奥马尔· 布拉德利和乔治· 巴顿一左一右陪伴下访问这一劳动营的时候,他以极度愤怒的口吻对士兵们说:“我要让每支在前线的美国部队来看看这个地方。有人跟我们说,美国士兵不知道正在为何而战。现在至少他将知道他正在与什么东西斗争。”

艾森豪威尔和其他盟军领导人已经发誓起诉纳粹战犯,他们也郑重承诺在纽伦堡召集战犯法庭。战胜国决定不仅要审判活着的纳粹领导人,而且要让德国人为所有以希特勒及其党羽的名义犯下的罪行负责。纽伦堡审判假定了德国民众是有罪的,而非清白无辜。这一有罪的假定如何在道德上或者法律上是适当的?一个人可能合乎情理地认为:在道德的意义上来说,我们所有的人都要为我们的统治者以我们的名义,为我们集体的利益的所作所为负责。然而,公民对他们领导人的罪行在犯罪的意义上是没有责任的。正如雅斯贝尔斯很早以前指出:罪行有程度的差异,犹如承担的责任有程度的差异。罪行和责任以对犯罪行为的知晓和对犯罪行为的共谋为先决条件。德国人对大屠杀知道些什么?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是如何参与这一犯罪的呢?

当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大多数德国人声称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似乎没有人直接知道任何事情;他们只是听到了东部残暴行为的谣言和没有证实的报道。德国人后来说,无论如何,一个人面对大规模残暴行为的报道能够做些什么呢?把它们报告给警察?米尔顿· 迈耶在战后采访了前纳粹分子,一再听到同样的花言巧语的自我辩白:“在政府专制统治下,谁愿意成为第一个承担……追踪怀疑政府过失的人?谁愿意在动荡和战争期间,在自己的权力之外,让自己关注真正的或者谣传的……完全在自己生活之外的邪恶?毕竟,假如一个人发现了能做什么呢?”他们只是作为强迫他们服从命令的邪恶制度中的微小齿轮,在这样的辩解背后,普通德国人共同重复的话就是:“我们没有能力做任何事反对这个制度。”但是,当面对直接共谋犯罪行为的时候,许多德国人宣称他们只是服从命令。首先是说谎或者否认,然后是借助机器中小齿轮的辩解,接着是来自更高权力部门的命令。什么是在这些宣称背后的真实故事?它可能在一层层谎言、否认、躲避、心理抑制、转移、合理化中挖掘出来吗?它是一个无望的学术努力吗?——尤其是假如一个人接受了汉娜· 阿伦特的观点。她认为撒谎已经成为了德国民族性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不可能回溯性地“固定”既往,对死去的犯罪者或者胆怯的旁观者作出倾向性的道德判断也无济于事,因此,聚焦我们一定程度确切知道的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公共信息的可靠性,以及德国人知道这些信息的可能性,我们可能会得到最好的帮助,并对它作出合适的评估。

为了回答有多少德国人知道大屠杀这一问题,我们必须开始于一系列的缩减。这些缩减直接或间接与涉足犯罪自身的人数相关。宽泛而言,这会涉及希特勒、大多数纳粹最高领导层的成员、特别行动队和它的辅助部队、党卫队集中营的人员、州和纳粹党各种各样机构中控制犹太人事务的大多数官员。这些事务包括财产没收、法律上的甄别、移民、强制劳动、强迫集中居住、驱逐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