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糊裱匠家的翰墨女(第3/3页)

“起来吧!起来吧!”宋慈说道。他仍仔细观察着他们母子:小男孩比他离开广州时又白胖了,脸上健康红润,但阿香的脸色仍有些苍白,眼睫边也有一圈青晕。他必须认真看她,才不至于把她的年岁看得比芪儿大。

阿香携孩子站了起来,仍无话。宋夫人本想就叫她称父亲,可是老爷并未说他已经同意,也便不好开口。

“你知道马一角?”还是宋慈打破了沉默。

“听祖父讲过。”阿香说。

“也知道他的家世?”

“只知道他出身于绘画世家,一门五代,画家七人,都是画院中的高手,而尤以他的画构图最为别致。”

“何以见得?”

“他所作水墨画,或峭峰直上,而不见顶;或绝壁直下,而不写脚;或近山参天,远山则低;所作之画,大多只画山水的一角半边。”

“所以,你喜欢他的画?”

“嗯。不,”阿香旋又改口,并抬眼看了宋慈一下,又垂眸说,“马一角的画多以构图别致夺人,小女的笔法稚嫩拙劣,要想摹得或有些像,只好去取马一角构画的‘形’,至于其他名家看似平淡之作,平中蕴满的‘神’韵,非有传神之笔不能得之一二,小女不敢贸然。”

宋慈不禁为阿香的坦诚所感染,又问:“如此说来,你摹这幅《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也是如此?”

“是的。”阿香点了一下头,“这画笔法未必苍劲成熟,而是以独到的构图取胜的。”

“类似的考画,还有《深山藏古寺》《踏花归去马蹄香》《竹锁桥边卖酒家》,这些你都摹过吗?”似乎兴趣使然,宋慈也说出几个画名来。

“《深山藏古寺》也曾摹过,但都不是从真本摹,是从摹本中再摹的。不过,那些摹本都是出自京都画院的画师之手,笔法甚至超过原画。另两幅只是听过,未曾见到。”

阿香的话说得已很自然,在这样博学慈和的长者面前,或许她已忘记了拘谨,或许她已不再为宋慈大人是否愿收她为义女而忧心。能够同无异于自己再生父母的宋慈夫妇这样一起无拘束地谈字谈画,她已感到喜悦不尽。这种喜悦甚至使她掩不住自己少女时代的天真。

宋夫人在一旁听着,看着这一老一少的对话,心中也暖融融的,心想:“没错儿,老爷准是允了!”

“另外,我还摹过一张考画。”阿香又说。

“什么题?”宋慈问。

“《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好!好!”宋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望向夫人,似乎一语双关地吟道,“《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这题好!夫人,这事就这样吧,阿香只是乳名,今后,我们也叫她——芪儿!”

一语道出,夫人的眼里蓦地涌出泪水来。那小男孩尚幼还不晓事,而阿香的瞳子里,也早为水汪汪的光亮把眼眶填满了。是啊,阿香在少女时代也是个热情的姑娘。“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在她十三岁豆蔻之龄时,还滚在祖父的怀里撒痴。后来,生活的不幸曾使她脸上泯灭了热情,再后来,当她有机会提笔摹一幅《鸣春》图,也只将这种热情深藏在心,燃烧于画。而今,给予她新生的宋慈大人,不仅同意收为义女,并把自己最心爱女儿的名字命之于她,可见所爱已深,她如何还能掩饰得住内心的喜悦!是的,当少女时代的热情重又在她成熟了的脸上燃起的时候,她会比从前更热烈。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儿子,忘记了自己是有了孩子的母亲,再也忍不住地扑进宋夫人怀里,放情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