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糊裱匠家的翰墨女(第2/3页)

“我说:‘你怎知?’

“阿香说:‘那画名为《正午牡丹》,画的是一丛牡丹与一只猫,那猫眼狭长,便可见是一张复制得变了形的摹品。’

“我又问:‘如何见得?’

“阿香说:‘这画名为《正午牡丹》,画的是牡丹,又辅之以猫,可谓匠心独运。因猫眼早晚睛圆如丸,日斜天穹时渐变得狭长,正午则眯成一线。这幅古画的真品,猫眼是眯成一线的,否则便经不起推敲,而经不起推敲又怎能成为传世珍品?我想,那张原画的猫眼处,要么是破损了,要么是模糊不清,而复制者如果不了解原画构图的用心,以为将猫与牡丹画在一处,只是猫看牡丹,就容易给猫添上一对狭眼,这样的事儿在复制古画时,是常有的。’

“当时,我很惊讶,想不到她能道出这样一番话来。阿香见我直望着她,又不好意思地对我一笑说:‘夫人,我不过信口胡说,你不必当真。等大人回来之后,自能辨识。’”

“不是胡说。”宋慈道,“这幅古画,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有记载,所画之猫,的确是一只双眼如线的猫。”

“那时,我还不知她的出身。你查狱回来那夜,给我讲了许多关于她在大水那年的奇遇,也没讲过她的出身。”

“她出身于一个糊裱世家。”

“可我当时想,她举止言谈,皆超凡脱俗,恐是出身于名门闺秀。我问了她,她便告说:‘我只是一个糊裱匠的女儿。’我再细问,才知她的祖辈、父辈都是辨识古字古画的高手,还在她的龀齿之龄,她的祖父说她天资聪颖,便无意于让她学习绢裱之业,而有心让她习字习画,并请了名师课之。后来,到了及笄之龄,她祖父和母亲都因病先后故去,她的父亲续了后妻,家境也日渐衰微。这时,父亲常让她协同精工绢裱,可是她已不安于绢裱之业,仍酷爱那些别人送来绢裱的翰墨,时常习之,又过几年,她虽未学好父亲的糊裱工艺,倒能操得动替人复制书画的行当,间或自己做些字画,出卖与人,反倒更见收入,父亲也就随她自便。

“那时,我忽然想看看她的字画,便对她说。‘阿香,你且作几幅来与我看看。’

“她迟疑一下,便说:‘不敢说作,夫人要看,我就摹几幅前人之作,供夫人一笑吧!’

“我立刻吩咐秋娟取来纸笔,她就默画了这幅马一角的《鸣春》图。我又对她说:‘你且随意写几个字,让我瞧瞧。’她就写了一纸端凝的楷书,才一行字下来,我就惊住了。她那铁树银钩、纤巧有致的楷书,多像芪儿的字啊!再看秋娟,秋娟已经泪水盈眶。

“那日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天将亮时做了一梦,梦见芪儿独自一人到临安翰林画院书画肆去买字画,忽然遭到歹人袭击,一个女子将她救进书画肆内,这个女子就是阿香。后来也不知怎的,芪儿带着阿香回转家来,说是与阿香结拜了姐妹……此时,朦朦胧胧的,我便疑这不是真的,不料就此一疑,清醒过来,果然是梦,便再没有睡。

“那以后,我常叫阿香写字,每读其字,见其人,闻其声,便要想到芪儿。你知道,这阿香与芪儿同龄,模样儿也有相像之处,日复一日,我竟把芪儿的容貌与阿香的混为一体。我吃不下,睡不着,就病了。阿香与秋娟,还有婷儿,都日夜不离地守着我。那时我就想,如果我迷迷糊糊睡去,如果我神志不清讲胡话,说不定就会把阿香当作芪儿来叫唤,可我的神志一直很清楚。后来,一天夜里,阿香一人陪着我时,我便对她说:阿香,你也姓宋……”

宋夫人说到这儿,把话打住了,觉得余下的不必说了。她望着宋慈,只等他的回话。

宋慈坐在那儿,没有作声。夫人还只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猜到夫人要对他讲的便是这回事儿,并且明白今日回来到现在还没见到阿香母子,必是夫人有意要他们先回避一下,等夫人把此事先告诉了他,才唤他们出来相见。可这件事儿毕竟来得突然,他哪能不想一下呢?

良久,他说:“你唤他们母子出来吧!”

夫人道:“我这就去唤。”

夫人出门唤着侍女婷儿的名,接着是婷儿的应声。夫人吩咐婷儿去叫阿香母子,自己又转回房来。不多时,婷儿领着阿香母子来了。

尽管在宋慈善察细微的眼睛里,一个人的禀性气质往往难被衣饰遮掩,但宋慈此刻看阿香,确实已不同于狱中。阿香身着一件翠色衣裙,肌肤比狱中光亮细润多了,一双清泉般纯净的眼睛含蓄着柔和的光亮,唇儿轻抿,嘴角边挂着一丝笑意。只是她见着宋慈,仍不敢正视,而且仿佛比在狱中时更拘谨,甚至没等走到近前,便携儿子跪了下去,也没有话,大约是不知该称呼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