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空一缕余香在此奚啸伯往事(第6/7页)

出院之后,生活依旧清苦。十五元的生活费扣除十二元的伙食费以后,他只能拿到三块钱。奚啸伯的烟抽得厉害,所以这三块钱里,还包括烟钱。他专买一毛钱一盒的“太阳”牌纸烟。如果伙食费里能剩下一两毛的话,他就拿来买火柴。

这叫生活?中国人的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无敌于全世界。

【因他而死,为他而瘫】

陈宝山是奚啸伯的“跟包”(京剧术语。戏班里的主要演员自己配备和随带的琴师、鼓师和后台服务人员)。奚啸伯从来没亏待过他。俩人相处极好,像是亲兄弟。“文革”中,奚啸伯挨批斗。陈宝山心里同情,可不敢有半点流露。一次,剧团到工厂俱乐部演出,奚啸伯父子下午就赶到演出地点打扫前后台、装台、打水,做演出的准备。奚啸伯有些劳累,开戏前躺在戏箱上面休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陈宝山看见他蜷缩着身子,怕他冻着,便偷偷给奚啸伯盖上了自己的棉大衣。这事被“革命群众”看见,揭发后被造反派狠狠训斥了一顿。

后来,石家庄搞起武斗。奚啸伯看情况不好,就逃出剧团。等他再返回剧团却发现自己的铺盖全丢了。他每月十五元,怎买得起被褥?儿媳说:“天凉了,父亲没被子可怎么办?我记得父亲包行头(京剧服装的统称)的包袱皮儿很大,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儿请陈师傅给找找,我用大包袱皮儿给父亲做床被子。”

陈宝山果然找到两块大包袱皮儿,儿媳接过来,就赶紧动手,做成了被子。这事又被“革命群众”揭发出来。造反派的脸上,个个都是凶相。他们厉声呵斥陈宝山“阶级界限不清,到现在还和奚啸伯往来”。遂勒令他第二天向“革命群众”做出交代。这可把胆小怕事的陈宝山吓坏了,他担心自己说不清、道不明,更惧怕那些血淋淋的斗争场面。中国人原本是一个理智善良的民族,官民又是两个天下,那边一有风吹草动,这边就有回护之情。现在不同了,一夜之间专政早把个民间天地也砸个粉碎。革命者走大道,能否给陈宝山这样的草民留下一条小路?可四下里张望,哪儿还有小路呢。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联想到自己的经历。记得在一九六八年,犯有“现行反革命罪”的我,被四川省川剧团的造反派和革命委员会追得到处流窜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你一定要活下来!就是改名换姓,落草为寇……爸爸也不会责怪的。”我哭道:“我不改姓名,可现在哪里还有草?”所以,我非常能体会陈宝山那种抬头无天、低头无路的绝境与绝念。我终于被抓进了监狱,而陈宝山的路就是死路。陈宝山只有去死。他决定自杀,先是喝下一碗火碱,又怕死不了加罪,接着就上了吊。人世悠悠,天道渺茫。“身留一剑答君王”,一剑亦可答亲人,亦可答知己。

奚啸伯得知此事,身心受到极度的刺激,突然中风,半身不遂,被送进了医院。接着就下了“病危”通知。儿子接到长途电话,立即赶赴病房。等见到父亲时,已是神智不清。奚延宏连声呼唤,已无丝毫的反应,似乎没有了知觉。儿子守护了七天七夜,又经过抢救,他才算返阴回阳,又由儿子、孙子二人轮流看护了一个月,才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这时,医院知道这个被抢救的人是右派分子、反动艺术权威奚啸伯,便决定不再治疗,并勒令出院。

奚家原来住的四合院五间北屋已被没收,奚延宏向剧团恳求给一间客房暂住,遭到拒绝。最后几经托人,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堆干草的小屋子。儿子带着孙子(奚中路)把干草搬出去,奚啸伯才有了容身之处。

【没有昧过良心】

一九七六年五月,那时的政治形势非常紧张,欧阳中石抑制不住对奚啸伯的挂念,一个人偷偷去了石家庄。见他那骨瘦如柴的样子,真是百感交集,一把抱住老师双肩,说:“我看您来了。”

奚啸伯鼻翼微微煽动,哽咽无语。过了好一阵,说:“别难过,让别人看见不合适。”声音迟滞,语气中一点感情也没有。

欧阳中石把头从肩膀上抬起,只见他满脸的泪水从面颊滚落。于是,赶忙拧了块毛巾,请他擦脸。

奚啸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谢谢您。”

“您怎么还跟我客气?”

“不,不,”他申辩着,神色凝重地说:“是我有错,有罪……”

人痴痴怔怔的,仿佛是在受审一样。过了一段时间,奚啸伯才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他对欧阳中石说:“我和比较接近的人都打了招呼,说:‘你们别顾我,我老右派反正跑不了,你们都拉家带口。顶不住,有什么事儿便往我身上推就行了。’可就是这样也难过关。他们(造反派)问我什么,我都承认,按照他们的意思去承认。可是我说的,还是跟人家说的对不上茬儿。所以,他们说我还是不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