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八章 金山夜戏(第2/4页)

午时初,赴京赶考的二十四位举人分别上了五条船,岸上送行者齐声恭祝诸位举人“春闱奏捷,金榜题名”,五条船陆续离开止马营码头,顺流而下,不须半个时辰就出了秦淮河口,汇入长江,顿觉豁然开朗,江面有十数里宽广,两岸不辨牛马,凛冽的江风浩荡而来,船从秦淮河进入长江水道,才让人感到江河之大,人力渺小——

阮大铖的船领头,阮大铖是长江北岸的桐城人,经常往来长江两岸,其船工对南京至镇江的这一段水道也熟悉,张岱等人的船就跟在阮大铖的船后面,顺流而驶,掌握好船向就行。

张原和王炳麟、金尼阁立在船头,看南岸风景,张原去年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数月,南京风景都未及领略,四百年间山川风景变化是很不小的,王炳麟在南监待了两年,白下青溪,栖霞牛首,这些地方都游玩过,指点南岸那一脉高崖道:“介子,金司铎,两位请看,那是直渎山,再看那突兀于江中的奇峰,便是燕子矶,万里长江第一矶,为金陵登临之名胜。”

船从燕子矶下过时,因江流被燕子矶逼仄,水流汹涌,船行甚速,寒风凛冽,张原几人不敢在船头站立观景,回到舱中坐定。

天主教徒饮食方面没有多少禁忌,只礼拜五不能食肉,还有大斋日要饿肚子,其余荤腥不禁,今天是万历四十三年冬月初四,金尼阁对张原说是礼拜三,在船上用罢午餐,张原、王炳麟与金尼阁围着火炉讨论历法,金尼阁果然是精通历法的专家,张原虽然不精通,但只要金尼阁一说,他都能很快了解并掌握,这让金尼阁惊叹,金尼阁有些观点是错误的,比如托勒密地心说,张原就问:“我闻泰西波兰国有学者名哥白尼,有日心说,金司铎了解吗?”

金尼阁顿时象被蝎子蜇到了一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那是魔鬼邪说,敝人深恶痛绝,敝人毫无了解,也无意去了解。”

张原一笑,无意与金尼阁辨日心和地心,日心地心都是错,这些让伽利略去辨吧,他更关心的是《泰西水法》和舱内的那两支燧发枪,但金尼阁反而追问他是从哪里知道哥白尼和日心说的,张原就说是从一本泰西人的书上看到的,金尼阁连连摇头,说:“这等异端邪说不知是谁带到贵国的,十分有害,张公子绝顶聪明,万万不要受那异端邪说蛊惑,敝人从法兰西带来的都是开卷有益的书籍。”说着,从他的行李中取出一大叠拉丁文书籍,关于天文历法的书籍最多,有《推历年瞻礼法》、《简平仪说》、《黄赤距度表》,关于人体生理的有《人身概说》,还有很多宗教书籍是张原不感兴趣的,张原拣出一本《意拾谕言》问金尼阁这是什么书,金尼阁随口就讲了书中的一则故事“农夫与蛇”……

张原微笑倾听,心道:“这不就是《伊索寓言》嘛。”想起徐光启与利玛窦合译《几何原本》之事,便提议道:“金司铎,舟中无事,不如你我二人合作,把《推历年瞻礼法》、《黄赤距度表》、《意拾寓言》这几本书翻译成汉文,由我翰社书局刊印发行,如何?”

金尼阁喜道:“敝人正有此意,一直寻觅不到智慧开通的儒者,张公子极是合适,简直是天造地设。”

金尼阁非常愉快,金尼阁最欣赏利玛窦,他奉罗马教廷之命来大明就是为了整理利玛窦的遗稿,金尼阁认同利玛窦的传教策略,认为要让大明百姓接受圣教,首先要传播西方科技——

“但此去北京不过一个半月,恐怕连半本书都翻译不了,张公子即将参加会试,不容三心二意,待考试后再约时间合作翻译,如何?”

当年徐光启与利玛窦翻译《几何原本》六卷用了两年时间,所以金尼阁的考虑不无道理。

张原道:“《推历年瞻礼法》繁难,那就先从翻译《意拾谕言》开始,尝试一下难易。”

金尼阁欣然应允,待张原磨好墨、铺开纸,他便翻开那本精装的《意拾谕言》,用他那尚不纯熟的大明官话逐字逐句讲了第一则谕言“狐狸和葡萄”……

金尼阁这是直译,拉丁文与汉语差别实在太大,金尼阁尚未学贯中西,译得磕磕绊绊,佶屈聱牙,心中很是惭愧,自知与利玛窦的中西文修养相去甚远,生怕张原皱眉嘲笑,然而张原却是笔不停书,等他讲完这则“狐狸和葡萄”,过了不到半刻时,张原搁下笔,将那张纸递过来:

“金司铎请看,这样译可否?”

金尼阁接过来逐字诵读:“狐与葡萄——昔有一狐,见葡萄满架,万紫千红,累累可爱,垂涎久之。奈无猿升之技,不能大快朵颐。望则生怨,怨则生怒,怒则生诽,无所不至。乃口是心非,自慰曰:‘似此葡萄绝非贵重之品、罕见之物,况其味酸涩,吾从不下咽,彼庸夫俗子方以之为食也。’此如世间卑鄙之辈,见人才德出众,自顾万不能到此地步,反诋毁交加,假意清高。噫,是谓拂人之性,违心之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