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渡劫波媚娘定君心(第2/11页)

九成宫在岐州境内,便是隋朝的仁寿宫。昔日为了建好这座宫殿,隋相杨素滥施淫威,不仅极尽奢华之能势,而且日夜赶工,民夫疲乏至死者达万余人,杨素竟将尸体抛入土坑夯为地基。隋文帝得知此事大为光火,欲治杨素之罪,不料独孤皇后却十分喜欢这座宫殿,一向怕老婆的杨坚也就不敢说什么了,后来甚至将使用二十年的开皇年号改为仁寿,居住在此直至驾崩。隋亡唐兴,李世民又进行改建,更名九成宫,并把各处宫室殿门改得与太极宫名号一致,多次驾幸。如今一辈新人换旧人,李治和媚娘又来到此地。

这座宫殿坐落于杜水之畔,东临童山,西临凤凰山,南有石臼山,北依碧城山。峥嵘千仞,珠璧交映,金碧相晖,照灼云霞,加之阳春时节山花烂漫,更是美不胜收。但再好的景色在愁烦之人眼睛里也会失色,巡游并不能治愈他们心中伤痛。

筵宴丰盛,御酒醇香,李治却只享用几口便撤去,背着手在殿中踱来踱去。媚娘未像以往那样好言安慰,而是伫立窗边呆呆出神——白日的艳丽春色仿佛故意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诡异苍凉的暮色。残阳如血,将天空映照得一片殷红,也把刺眼的颜色洒满远山、大地和宫殿。山石变成赭石,大地染上朱砂,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草木山花就像痛楚蠕动的伤口,一条条流淌的清泉便是汩汩喷涌的鲜血,最终汇入河流,滚进血海。天际传来几声微弱的鸣叫,有一只失群的鸟儿在空中盘旋着,仿佛受了惊吓,要逃离这血淋淋的世界,可奋力挣扎终是徒劳,还是悄然跌落在血污之中。

这真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媚娘胸中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寒意。她从小经历无数挫折,从不曾灰心丧气。但时至今日,却萌生出难以抑制的忧虑——她扪心自问,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不,那并非是她真正在乎的。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许是,亦或许不是。如果有爱就能满足,她抱着这份感情享受甜蜜就够了,何必非争皇后之位?爱不是全部,更不是她苦心孤诣的初衷。

回溯三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媚娘忽然想明白了,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她只是希望获得安宁的生活,再不必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再不必瞧人脸色瞻前顾后,再不必被人轻视驱使,再不必担心突然被人拎出幸福的巢穴,扔进痛苦的泥潭。

这点儿要求难道过分吗?

然而就是这么个不算高远的梦想,至今都没实现。从小到大她都未曾感到过安宁,甚至安全。她曾经依赖家庭,可是父亲的死、异母兄长的虐待,使她明白了什么叫命运无常!她曾想依赖皇帝,但长达十三年的寒宫怨叹让她明白了什么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曾依赖宗教信仰,可进了感业寺之后感受到的只是行尸走肉般的绝望!如今她又依赖爱、依赖雉奴对她的情感,可是……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坠进黑暗,一钩新月朦朦胧胧挂在云端。那惨淡幽光照进九成宫,透过萧瑟树影,在黢黑的庭院里投射出一个个灰白的斑点,便如一只只诡异的眼睛。时而一阵凉风袭来,云雾渺渺,树影婆娑,枝桠在阴暗中沙沙作响;那一只只鬼眼也在眨着,在殿阶影壁上游走,不停地变幻跳跃,若即若离,如嗔如怒,如嘲弄,如鄙夷,如窥伺、如恫吓,唧唧索索,毛骨悚然。四周远山也都变了嘴脸,流淌的血色不见了,又披上岑寂无边的黑暗,宛如阴森可怖的巨人,不怀好意地围在宫苑周匝,时刻等待着伸出邪恶之手,将一切美好的希望捏碎。

希望终究是个一厢情愿的东西,自己的心尚不能牢牢把握,更何况别人的心灵?媚娘满心怅然——她想依赖爱,依赖雉奴的情感,可这份情感真能抵御一切苦难吗?皇帝毕竟是皇帝,哪怕他有时怡人如小鸟、和煦如春风、调皮如孩童,但他心性早已成熟也早有主见。他可以爱,也可不爱,可以拥有,也可舍弃。或许雉奴真的爱她爱得发狂,而他依旧是多情的,姐姐的事已证明这一点。以色侍君终不免捐弃箧中,况且渴望被皇帝宠幸的女子还大有人在,如果亲姐姐都是对手,世间还有谁可以相信?

后宫之路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能获得母仪天下的至高之位,迟早会走向落寞的深渊。为了获得绝对的安全、绝对的安宁、绝对的无忧无虑,她只能坚强,只能拼斗,只能不择手段。萧淑妃被她打败了,王皇后也被她打败了,可她与那个至高无上之位依旧相距甚远。王皇后本身不堪一击,但人家偏偏有个强硬靠山,哪怕得不到皇帝宠幸,根基依旧稳固。横亘在媚娘与皇后之位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其实是长孙无忌。要打败这个权倾天下的铁腕强臣,凭她的力量根本办不到,怎么办……想至此她回过头,瞥了李治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