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类历史上的战争(第4/26页)

希腊独立事业的支持者中最著名的拜伦写道:“为希腊激情满腔,为希腊热泪盈眶。”他和其他热爱自由的欧洲人原本希望和希腊人一起并肩战斗,“重演温泉关战役”,却发现希腊人对合理的战术一无所知,而且冥顽不可教。这使他和别的满腔热血的欧洲人感到沮丧和幻灭。支持希腊的人真心相信,现代希腊人在肮脏愚昧的外表下,和古希腊人是同一个民族。雪莱在诗剧《希腊》(又译为《海腊斯》)中讴歌:“世界的伟大时代重新开始/金色的年华再次降临。”他在诗剧的序言里以最简洁的方式表达了这一信念:“现代希腊人的祖先是那些几乎难以想象和我们同属一类的伟大人物。他完全继承了他们的理性、聪敏、热情和勇气。”但是,支持希腊事业的欧洲人一旦和希腊人一起作战过,就很快放弃了现代希腊人和古希腊人血脉相通的信念。不仅如此,研究欧洲对希腊独立事业的支持的历史学家威廉·圣克莱尔(William St Clair)写道,那些活着回到欧洲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对希腊人怀有深深的憎恨和厌恶,他们骂自己愚蠢之极,居然上当受骗”。雪莱幼稚地歌颂现代希腊人勇气的诗句让他们听在耳中尤其感到恼火。去帮助希腊的欧洲人本以为,希腊人会像古希腊的重装步兵对波斯人作战那样,表现出同样的顽强,排成紧密队形,“傲然挺立直至战死”。古希腊那种作战方式经过历史的迂回曲折,后来成为欧洲人自己在西欧的作战特点。他们期望现代希腊人至少愿意重拾他们祖先的紧密队形战术,因为只有那样才能从奥斯曼土耳其手中夺回自由。然而,希腊人“作战的目的”只是要赢得维持他们游击生活方式的自由,他们想要的是继续在边境山区无视权威,以抢劫为生;只要对自己合适,随时转投靠山;一有机会就杀害其他宗教的信徒;穿得花花绿绿到处招摇;挥舞着凶猛的武器吓唬人;收受贿赂却光拿钱不办事;而且绝对,绝对不会战斗到最后一人;如有可能,最好一打仗就逃跑。欧洲人看到这一切后,沮丧之余只能得出结论,古希腊人和现代希腊人一定不是同一个民族,否则无法解释一个英雄的文化怎么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去帮助希腊的欧洲人试图使希腊人接受他们的军事文化,但失败了。克劳塞维茨没有试图使哥萨克人接受他的军事文化,但即使试了也一定会失败。克劳塞维茨和支持希腊独立事业的欧洲人没有认识到,他们自己的西方作战方式,也就是18世纪伟大的法国元帅德·萨克斯(Marshall de Saxe)在对土耳其人及其对手的敏锐评判中所总结的“秩序、纪律和作战方法”,是他们自己文化的表现,而“活下去等第二天再打”的战术则是哥萨克人和希腊游击队员的文化的表现。

简而言之,克劳塞维茨对“何谓战争”这个问题的回答在文化层面上失于片面。这也难怪。从自己的文化中抽身出去,超然地观察它如何塑造和影响每一个人,最后形成他个性的定型,这对所有人来说都绝非易事。坚信个人主义的现代西方人也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对这一点难以做到。克劳塞维茨是他那个时代的产物,是受启蒙运动教育长大的孩子;他生活在浪漫主义时代的德意志,是知识分子,也是改革的实干家;他注重行动,批评社会的弊病,并坚定地相信必须改造社会;他敏锐地观察现在,热切地希冀未来。但他没有看到,他作为一个有中央权威的欧洲国家的职业军官,与自己所属阶层的过去有着多么深刻的联系。他的思想已经非常精微深邃,但如果他的思考再加上一个方面,或许就能认识到,战争包括的远不只是政治。战争从来就是文化的表现,它还经常是决定文化形式的一个因素;在有的社会中,战争就是文化本身。

克劳塞维茨何许人也?

克劳塞维茨是位团级军官。对这个概念需要稍做解释。团是军队中的一个单位,通常有1000多人。在18世纪的欧洲,团开始成为军事活动中确定的单位,并原封不动地保持至今;事实上,尤其是在现在的英国和瑞典的军队里,一些团的历史连续三个世纪从未中断过。然而,当团在17世纪刚刚诞生的时候,它在欧洲不仅是新鲜事物,而且是欧洲生活中一个革命性的发展。它和自主的官僚机构以及公平的财政当局一样影响深远,而且和它们密切相联。

在语义学上,“团”这个字与政府的概念相关。它是确保国家对军队保持控制的手段。促成它产生的原因错综复杂,可追溯到在它出现200年前的一场危机,那是欧洲的统治者和为他们提供军事服务的人之间的危机。过去,国王要打仗,得靠在乡间拥有土地的贵族募集军队;国王赋予贵族拥有当地土地的权利和主事的权威,贵族则保证当国王需要时,根据自己所有土地的大小按比例提供一定数目的武士,时间的长短事先说定。这种制度归根结底是由生存的需要所决定的:在原始经济中,粮食的收获和分配受制于运输方面的困难,所以武士必须牢牢地和土地结合在一起,这样才有权得到收获的粮食,不致沦为劳动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