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类历史上的战争(第3/26页)

克劳塞维茨见到的哥萨克骑兵比后来托尔斯泰在他早期小说中以浪漫的手法刻画的充满活力的游荡者更加接近烧杀抢掠的哥萨克人原型。1812年,他们在莫斯科郊外放火,导致整个首都陷入火海,这种事只有他们干得出来。哥萨克人保留了残忍的天性,莫斯科大火使几十万莫斯科人在气温接近北极的严寒中无家可归,可就连那个悲惨事件也还算不上他们残忍行为的登峰造极。在接下来的大撤退中,哥萨克人追杀西欧人表现出来的残酷挑动了埋藏在西欧人集体记忆最黑暗的角落里的影像,使他们想起历史上来自大草原的侵略者的暴行:那些毫无怜悯之心的人举着用马尾做成的旗帜,在铁骑所到之处大开杀戒。在拿破仑大军长长的队列为了回到安全之地,踏着及膝的大雪艰难跋涉的时候,一队队的哥萨克骑兵就在火枪的射程外跟踪着,等待着。每当一个士兵力竭倒下,他们就一拥而上;如果一组人落在了大部队后面,他们就骑着马把他们冲散、踩倒,再杀死。拿破仑烧毁了别列津纳河上的几座桥梁,但还有一些法军没来得及过河;哥萨克人抓住了他们后一个不留全部杀光。克劳塞维茨告诉他的太太说,他看到的“场面恐怖至极……如果我的感情不是已经练得很坚强的话,那情景会使我发疯的。即使如此,我还要等许多年才能在回忆我当时目击的情形时不至于浑身发抖”。

然而,克劳塞维茨是职业军人,父亲是军官,从小受的是军人的教育,有20年打仗的经验,经历过耶拿和博罗季诺战役,还有拿破仑第二场最血腥的战役——滑铁卢之战。他目击过血流成河的景象;经行过死伤者如收获的田野上的谷束一样累累遍地的战场;看到过身边的战友被子弹打死;一次胯下的马被打伤,他自己万幸逃脱一死。他的感情的确应该磨炼得非常坚强了。那么,他为什么觉得哥萨克人追击法军犯下的暴行特别可怕呢?答案显而易见:我们对于自己所熟悉的东西习以为常,我们可以为自己和与自己同样的人犯下的残酷行为找出理由,甚至百般辩解;但对于陌生人犯下的形式不同但性质一样的残酷行为,我们却感到愤怒,甚至憎恶。哥萨克人是克劳塞维茨所不了解的陌生人。哥萨克人骑马把法军的掉队士兵踩倒,用长矛刺死;他们把战俘卖给农民换钱,把卖不出去的战俘剥光,抢走他们的衣服。这些习惯使克劳塞维茨憎恶、反感。他可能还对哥萨克人轻蔑有加,因为如一位法国军官所说,“我们直接面对他们时,他们从不反击,哪怕(我们的)人数只有他们的一半”。简而言之,哥萨克人对弱者残忍,在勇者面前怯懦,这与克劳塞维茨这位普鲁士军官和绅士从小学到的行为模式截然相反。这种情况后来又多次发生。1854年克里米亚战争的巴拉克拉瓦战役中,两个哥萨克团被派去打退英国轻骑兵的冲锋;一位从旁观察的俄国军官报告说,“(哥萨克人)被迎面冲来的整齐有序的大批(英国)骑兵吓坏了,不坚守阵地,反而转向左边朝自己人开火,好夺路而逃”。英国的轻骑兵被俄方大炮赶出死亡之谷后,据另一位俄军军官的报告,“第一个缓过劲儿来的就是哥萨克人。他们本性毕露,马上开始做他们最拿手的事——把没有了骑手的英军马匹聚拢起来拿去卖钱”。这样的场景无疑会进一步加深克劳塞维茨的轻蔑,使他更加坚信哥萨克人根本不配“战士”的称号;尽管他们算是雇佣军,但其实他们连正经的雇佣军都配不上,因为雇佣军通常是忠实执行合同的;克劳塞维茨可能会把他们算作食腐动物,靠吃战争的下水为生,却不敢参加屠宰。

在克劳塞维茨的时代,战争的主业就是屠宰。士兵沉默地一排排站好,一动不动地等着被杀,有时会站好几个小时;在博罗季诺战役中,据报告说俄军陆军上将奥斯特曼·托尔斯泰的步兵面对炮火站了两个小时,“其间队伍中唯一的动静是死去的士兵倒下时造成的队列的波动”。在战斗中幸免一死并不意味着屠宰的结束。博罗季诺战役后的那个晚上,拿破仑的高级外科医生拉雷做了200例截肢手术,他的病人还是幸运的。据欧仁·拉博姆描述,战场上纵横交错的“战壕里几乎全是伤员,他们在自然本能的驱使下爬到里面寻求安全……他们层层相叠,无助地泡在自己的血水里,有的人呼喊着求经过的人杀了他们,让他们解脱痛苦。”

这种屠宰场式的景象是一种特定作战方式的不可避免的结果。克劳塞维茨眼中残暴的野蛮人,如哥萨克人,遇到这样的战斗一定会落荒而逃;如果他们没有目睹,听到别人描述这种作战时则会觉得难以置信而哈哈大笑。1841年,日本军事改革家高岛秋帆首次向日本陆军的一些高级将校示范欧洲军队的操练方法时,引起了一片讥笑之声。军械大臣说:“许多人同时起立,用同一个姿势举枪,看起来就像小孩子在做游戏。”这是近身格斗的武士的反应,对他们来说,战斗是一种自我表达的行为,不仅要表现勇气,还要显示出个性。1821年希腊独立战争爆发时,法国、德意志和英国支持希腊独立事业的人——其中许多人做过军官,参加过拿破仑战争——赶往希腊,帮助那里半是土匪、半是反抗奥斯曼土耳其统治的义军的游击队员(klephts),教他们紧密队形操练。游击队员的反应也是讪笑,不过不是出于轻蔑,而是因为不相信这种新的作战方法。他们的作战方式十分古老,亚历山大大帝进攻小亚细亚时遇到的就是这种方式的抵抗:他们在可能遭遇敌人的地方修建起短墙,然后对敌人百般辱骂挑衅,以此来激怒敌人动手;敌人一逼近,他们就跑。他们的目的不是打赢战争,而是活下去等第二天再打;他们压根儿没有赢得战争的概念。奥斯曼土耳其人也有自己民族的作战方式:他们一窝蜂地向前冲,完全不管是否会伤亡。来帮助希腊的欧洲人争论道,希腊人除非和奥斯曼土耳其人面对面地干,否则就永远打不了胜仗;希腊人则反驳说,他们若是像欧洲人教的那样,站成一排,胸口对着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火枪,就会全部被打死,那样无论如何也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