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街六〇六号(第5/7页)
一年之后才从房东菲史夫人获知:大卫两门功课考试不及格并未毕业。至1955年他的衣服书籍留在室内,本人却不知去向。以后又有他新加坡的家属和密大以及津贴他上学的教会多方查访,始终杳无音讯。他手头无钱,也不能找到工作,何以能去得无踪无影,甚可置疑。可是一星期、十天、半月、一月,和半年迅速地过去,大卫·林就渐渐被人淡忘了。至此我自己也走到了生活上的危机和分歧点。我一面半工半读,一面也在黄昏与晚间带着女友去休龙河畔停车。自始我和女伴都知道我们两人匹配得并不适当,可是又舍不得分手。如是拖上两三年,最后还是诀别。我虽然至此尚未结婚,已深知离婚滋味。最近一位浪漫女郎在《纽约客》所写短篇自传,也说到她和男友分手时,其震撼有如好几个“深水炸弹”(depth charges)。我相信她所说非虚。
以后我搬到底特律做绘图员,与安亚堡的同学疏远,更将大卫·林摆在记忆之后了。
一天早晨看到《底特律自由报》之第二页,上面有大卫·林的大幅照片。标题是“隐士被发现”(RECLUSE FOUND)。这段新闻,读来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安亚堡卫理公会的学生合作社占着教堂之一翼,除了厨房餐厅之外,也有游艺室、洗手间,侧面尚有一套房间,为一位监督员夫妇的宿舍。1959年,他们不时在夜里听到屋顶上有声响,他们疑有窃贼。只是既响又止,内外又无物件遗失,也就任之。直到午夜响声仍未停止,他们才报警设伏。有一晚午夜警察在餐室见有黑影接近储食物之冰箱,乃抽出手枪,吆喝:“站住!”此人束手就擒,讯问之下才知道他是失踪已四年的大卫·林。
原来他在考试落榜不得毕业时将他的照相机、护照与身份证投沉在休龙河里,他只因无面见江东,不愿向给他奖学金的团体道及,又无其他出处,可能想到自杀,又无力下手。合作社的屋顶,在天花板上留有可能爬行的间隙,可由复壁推开进入。他起先爬进去藏匿在内,还在思量出路。可是身在异域,无钱无援,又不愿求乞他人,就只有永远地待下去了。
从此他昼伏夜行,以合作社冰箱内的剩余食物充饥,四年之内只有一次在假期冰箱之内空空如也时才挨饿三天。大小便也要挨到午夜之后才能偷往洗手间解决。他随身尚带有小剪刀一把,所以被拿获时须发尚为齐整。他也零星看到合作社的学生所遗下的报刊,对外界的新闻并未全部隔阂。他被截获之后经过医疗所检验,只因用牙签代牙刷,牙齿上有三处洞孔之外,视力衰退,需佩眼镜,此外身体健全。而尤其令人惊讶的:他出面之后知道母亲已在他藏隐的四年之内去世曾表示悲恸,除此之外毫无心理变态之痕迹。应对如常人。
他初出来时美国人士把他当作英雄看待,没有人告他行窃犯规,密大允许他改习商业,以避免他所修习的工程课目,移民局也原谅他的无签证逗留美国,有一位财主有意让他承继为子。(他没有与此人接头,后来就被遗忘了。)他的事迹经全国报纸刊载,视作奇闻。
我在一个月之后去安亚堡看他。他和我说起,美国准备送太空人乘坐人星恐怕禁不起环境之隔绝而起心理变态,应当先派他去,因为他已经过考验。还有《生活》周刊请他写一篇回忆,记载他藏匿天花板内四年的经验,这篇文字如期刊出。我又告诉他我曾尝试多少次,想用自己的by-line在畅销的刊物出版,始终没有成功,而他则有《生活》的登门请教。可是另一方面想到我们在合作社的餐厅里吃喝嬉笑,又经过寒来暑往,密大的同学好几人已挣得博士学位,当初新来一年级学生现已毕业,艾森豪威尔将军经过心脏病后又两任总统,大卫·林却始终躲在复壁之内,花去了一生大好时光之一部又不禁为他可惜。报载他初曝光时曾问截获他的警察:“现在是什么时候?”
警察回说:“什么时候?与你有何关系?”
大卫·林后来又在安亚堡待到1964年才得到硕士学位回新加坡,我一直到伊利诺州又迁纽约才和他失去联络。
事后想来,我虽没有和林一样地藏匿,然在东安街六〇六号做房客的期间任光阴纵逸,一待就是五年。纵然与年轻的朋友为邻,可算把少年时代拖长,可是一事无成,女友不能全始终,学士学位无用武之地,再想做研究生,前途渺茫,自己年近不惑,想来不免心慌。
另一方面我离开安亚堡后更是无所归属。我对任何人也不负责。既非中共派来的间谍,也非蒋家帮派。这时候已享到人世间最大的自由。我仍注册为密大研究生,却不聚精会神地攻读《资治通鉴》,只花费大好时光看小说与剧本。又在底特律河上的倍尔岛无师自通地学会溜冰(其实仍受近旁小孩子指点)。周末爱看赛马,好几次将一周的工资输光,于是的放荡逍遥,西方人称为abandon,全与他人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