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乌鸦(第3/29页)

尽管这样,在全国上下的乡村酒馆里,人们还是把坏天气归咎于国王和安妮·博林:归咎于那个小妾,那个不要脸的娼妓。如果国王重新接纳他的合法妻子凯瑟琳,就会雨过天晴。是啊,就算统治英格兰的是一些乡村莽夫和他们的醉鬼朋友,谁又能肯定情况会不同或更好呢?

返回伦敦的途中,他们放慢速度,以便国王到达时,城里已经消除有关疫病的疑虑。在寒冷的小礼拜堂里,在眼睛斜视的圣女们的凝视下,国王独自祷告。他不喜欢独自祷告。他想知道他祷告的内容;他的旧主人,沃尔西红衣主教,一定会知道。

当夏天正式接近尾声时,他与王后的关系变得谨慎和不确定起来,彼此充满猜忌。安妮·博林现在已经三十四岁,举止优雅,那种高贵的气质使得单纯的漂亮显得多余。一度曲线柔和的她变得棱角分明。她黝黑的光彩虽然减少了几分,但仍然存在,并时时闪烁。对自己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她能有效利用,往往是以如下方式:视线落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然后迅速移开,似乎毫不在意,漫不经心。接着是片刻的停顿,似乎是吸了一口气。然后,她的目光又缓缓地、仿佛不由自主地回到他的身上。她凝视着他的面孔。她探究着这个男人。她探究着他,仿佛他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她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并在考虑他的各种用途,各种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可能性。对被她盯上的人而言,这一刻犹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让他不由得全身颤栗。尽管这一招其实只是刹那之间,无需成本,立竿见影且可重复使用,但在那可怜的家伙看来,他似乎已经与众不同。他得意地笑了。他整理着自己的装束。他变得高大了几分,也更加愚蠢了几分。

他亲眼看到安妮对贵族、没有爵位的侍臣以及国王本人都施展过这种伎俩。你会看到那男人嘴巴微张,成为她的俘虏。她几乎屡试不爽;但在他身上从未奏效。他并非对女人无动于衷,天知道,他只是对安妮·博林无动于衷。这让她感到懊恼;他本该装装样子的。他让她成了王后,她让他成了大臣;但如今两人却很不自在,相互提防,密切关注着对方,想从蛛丝马迹中看出端倪,好让自己占据上风:似乎只有装糊涂才让他们觉得安全。但安妮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她是国王的情绪多变的爱妻,时而怒气冲冲,时而谈笑风生。这个夏天里,她有好几次在国王的背后偷偷地朝他微笑,或者使眼色提醒他国王正在气头上。在其他的时候,她又对他不理不睬,只是转过身去,那双黑眼睛环顾着房间,将视线落在别的地方。

要理解这些——如果值得理解的话——我们就必须回到去年春天,托马斯·莫尔还在世的时候。当时安妮召见了他,与他商讨外交事务:她的目标是缔结一桩婚约,为她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伊丽莎白找一位法国王子。但法国方面在商谈时表现得躲躲闪闪。其真实原因在于,时至今日,他们也没有完全承认安妮是王后,他们无法相信她的女儿是合法婚生。安妮明白他们不情愿背后的缘由,但不知怎么却成了他的过错:成了他(克伦威尔)的过错。她曾公开指责他破坏她的计划。说他不喜欢法国人,不想与法国联姻。他不是有意避开了跨海去面谈的机会吗?她说,法国做好了商谈的一切准备。“而且希望你去,秘书官大人。可你却推说自己病了,最后只好由我弟弟去。”

“而且没有谈成,”他当时叹了口气。“非常遗憾。”

“我了解你,”安妮说。“你从不生病,对吧?除非你希望生病。而且,我清楚你的心理。你以为自己只要是在城里而不是在宫中,就不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可我知道你跟皇帝的人太过友好。我知道查普伊斯是你的邻居。但难道就因为这样,你们的仆人就应该在彼此的府里频繁出入吗?”

安妮那天穿的衣服是粉红和浅灰色。那两种颜色本该具有一种清纯柔和的美;但他所能想到的却是各种被展开、拉长的内脏,红灰色的肠子一圈又一圈地绕在一具活着的身体上;他准备将第二批顽抗到底的修道士送往泰伯恩刑场,让刽子手开膛破肚,掏出内脏。那些人是叛国者,死有余辜,可这种死法残酷至极。他觉得挂在她的长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就像一颗颗肥肉,而她一边争论,一边不断地伸出手去,拉扯着它们;他的目光盯在她的指尖上,她的指甲就像微型小刀一般闪动。

不过,就像他对查普伊斯所说的那样,只要我还受亨利宠信,恐怕王后就奈何我不得。她会怀恨在心,会发点小脾气;她反复无常,亨利也知道。当初吸引国王的正是这一点,正是因为找到了一位与那些在男人的生活中悄然飘过、丝毫不留痕迹的温柔、友善的金发碧眼女人大相径庭的可人儿。但是现在,当安妮露面时,他有时会显出厌倦的神情。当安妮又开始唠叨抱怨时,你能看到他的眼神变得冷淡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太有绅士风度,他肯定会拉下帽子堵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