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五章 江南的三座大山(第3/3页)

但李肆更清楚漕运变迁对中国历史的影响,英华不是不列颠,只求通商卖鸦片,求的是再造华夏,而如何处置漕运,是难度系数非常高的动作,需要全盘考虑。

在李肆看来,漕运的变迁,是农业社会“官办经济”与现代社会市场经济相抗相融的一个缩影。

跟一般人所理解的有所偏差,漕运并非是单纯的赋税,用途也不是只供应京城粮米。

满清官员对漕运成本有过模糊的研究,算上官民两面和所有人力物耗,从江南运一石米到京城,成本低则二十两,高则四十两。如果只为满足京城粮食所需,清时民间粮市已成规模,仅只是山东临清关,每年交易粮食就高达两千多万石,直接征银买粮,耗费远远低于漕运。

不管满清政府如何看待漕运,漕运实际起到的作用,是以政府把控的超大规模粮食流动,拉起了一条单纯而脆弱的经济链。

满清政府居于这条经济链的上端,获得了数百万石可集中支配的粮食。粮食就是战略物资,所谓手里有粮,心头不慌。这些粮食用来供应京城旗人和官僚,用来跟常平仓配合平抑粮价,用来赈灾,用来供应战事所需。李肆前世历史里,满清以“截漕”的方式,灵活运用这项战略物资,国祚能绵延至二十世纪,也有漕运的一份功劳。

漕运经济链的中间环节,则牵着数百万人口的生计。这些人没有田地,以船运、纤夫、河工、码头装卸为业。他们不稳,天下难安。李肆前世,满清漕运自河改海之后,这些人口上岸,就脱离了满清政府的掌控,扩散于城镇,成了黑帮会党的土壤。

人口之外则是资本,照满清官员的算法,每年大运河沿线的“GDP”高达八千万到两亿两白银,造就了一个大运河经济带。在漕运变迁,改河为海后,大运河经济带就衰落下来,宁波、上海、天津这一条海上漕运线却兴盛起来。

还因为海上漕运线的存在,清末的轮船招商局成为民族资本的中坚,还能依赖这一项“政府订单”降低营运成本,跟外国船运业竞争,留下诸多历史佳话。而当满清灭亡,南北分裂,同时技术变革,铁路兴起,这一条脆弱的经济链就此瓦解。

漕运这条经济链不仅脆弱,还在于上端是愚昧守旧的统治阶级,下端是苦不堪言的草民,通过强行征税的方式连在一起,只能靠政权暴力维系。时势、自然、技术一变,不管怎么变手段,怎么变途径,就如大运河很快荒废一样,漕运经济也悄然消散。

漕运经济的变迁,在李肆前世历史里走过了好几百年,而在这个位面,英华正朝着近代国家急速挺进,工商势力如初生牛犊,满亚洲倾泻。蒸汽机的轰鸣声已在海面试探着响起,铁路还不敢想,可海运碾压掉漕运经济的趋势已经明显可见。

这个趋势也是李肆乐见其成的,可就像他不能坐视1855年黄河改道,山东段运河淤废,漕运才由河改海一样,他也不能坐视这条经济链的中间环节自行崩解。

英华要动漕运,就得为那数百万人口的生存找到出路,运河沿线,至少是江南沿线因漕运在而盛,不能让其因漕运废而废。当英华以新的经济网取代之前单一而脆弱的漕运经济链后,必须将之前依附于漕运经济的人口和资本也吸纳到新的经济网里。如果让这么多人口、资本游离于英华体制外,这就是英华得江南的失败。

这项工程太复杂,涉及面太广,因此自五年前开始,李肆和薛雪、陈万策、宋既等人就已定下基本方针,暂时不能大动漕运,多观察,多研究,分期分步骤地解决。

定下这项方针,英华北进的步骤,得江南的策略,乃至逼和满清的手段,一般人就很难看明白了。他们也难以理解,满清在江南把漕赋由粮改银的过程,实际也有英华的推动。

一般人,包括江南、湖北、江西等省的粮户们就明白一件事,他们的负担不仅没有减轻,反因改粮为银而加重了。虽然新朝又大幅降低了田亩税赋,但这帐总是算不清楚,还因吃皇粮的官员猛然压到了乡间而惶恐不安。

宋既道:“由江南现状能见,漕赋之策的分寸有偏差,臣以为,原本一些待议的举措,应该先行。”

施政最难在哪里?就在分寸……

李肆也微微叹气,这可是精细活,他忽然很想念他的小帐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