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掩阴事昏君戕无辜,暗诤谏贤相绝朝庆(第4/5页)

董允看看右手,又看看左手,他困惑地说:“怎么有两份呢?”

诸葛亮沉静地说:“事情有两种可能,奏表自然有两份!”

董允恍然,他也不再多做耽搁,把奏表拢入左右袍袖中,匆匆一揖,片刻都不停留,大步流星走出了中军帐。

他走出营寨之时,汉中已是傍晚,夕阳软绵绵地垂靠天边,残红的晚霞涂抹了半边天,像是天在滴血。他回头一望,依稀能看见中军帐内清瘦倦怠的身影,忍不住落了泪。

五天后,董允回到成都,然而,一切都如诸葛亮预料的一样,在他离开成都的第三天,皇帝特旨下令提前处决刘琰。

来不及了,不是他走得太晚,而是死亡来得太快,钢刀上的血似乎还没有干。成都的春风里荡漾出一抹血腥味,郫江的水依然清澈如明镜,照出的,是冤魂的惨白脸孔,像被泡涨的萝卜,那么可怕,那么惨烈。

他失神地在刑场站了一早上,下午的时候把诸葛亮的第二份奏表呈给皇帝。

刘禅从中宫尚书令的手中接过奏章,他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解开绢袋的丝绦,细细的带子在指间飘浮,像女人的头发。

女人,刘禅现在一想起这两个字就不寒而栗,似乎是一个恐惧极致的咒语,稍微碰一下就死无葬身之地。

奏表展开了,诸葛亮的字干净得像清水里的石子,明亮又美丽,刘禅看了两行就松了口气,奏表并不是谴责他滥杀大臣。可是,神经刚刚松弛了一刹,看到最后又收紧了心。

诸葛亮提议,自即日起停止大臣妻母朝庆之制。

刘禅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咬得嘴唇破裂,起了个大血泡。原来诸葛亮还是在劝讽,只不过用的是另一种方式,他只字不提皇帝的丑事,仿佛从不知晓,而字里行间透出的意味却明白无误。诸葛亮要从根子上断绝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刘禅觉着奏表上的每个字都像一根刺,扎得他欲哭无泪。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永远都处在诸葛亮的监护下,一点儿的风吹草动便能引来诸葛亮的密切关注,刘禅很无奈,又没有力量去反对。

刘禅提起笔,软软地写下“可”,歪扭不齐的大字像被砍烂的脑袋,让人心底生寒。

他无精打采地卷了白绢,却意外地发现绢袋里还藏着一张小纸片,像一片躲在浓荫下的叶子,被一株大树的阴影遮挡。

刘禅觉得特别好奇,他把那小纸片抽出来,纤细的麻纸之外封了一圈黑色封泥,上面烙着三个白色的字“臣密上”,原来是密表。

莫由来地,刘禅的心疯狂跳动着,紧张得一双手不住地颤抖。他吞了一口苦涩的唾沫,一点点抠掉封泥,整张纸全部展现出来,淡黄的纸上是一行黑字,只有十个字:

〖臣若不幸,后事宜付蒋琬。〗

刘禅被震得弹了起来,御笔飞出了手腕,一滴浓重的墨掉在密表上,盛开了一朵可怖的罂粟花。

※※※

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选择了褒斜道。

褒斜道为两水所连,南为褒水,北为斜水,两水夹在耸峙如云的山峰间。山峰对峙如勇士脊梁,漫长蜿蜒的栈道嵌在山腰上,仿佛烈士胸口不能愈合的伤口。千百年来,这里迎来了秦帝国的镳镳锐士,迎来了心怀壮志的大汉开国君臣,亦送走了无数经略天下的不世英俊。

褒斜栈道并不宽,最宽处只能行一车,很多地方太过艰险,不得已要下马步行。若遇着雨雪天,道路往往湿滑难行,非得提溜起十二分的小心,不然一个不留神,便会坠入崖下。蜀汉的北伐军队便从这逼仄栈道上缓缓推进,仿佛压在软管里的、已干了的膏油,非得用尽浑身力气,方能艰难地挤出汉中。

诸葛亮扶着马背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一排旗帜扑向身后白蒙蒙的薄雾里,仿佛伸长的手,将视线逐次拉开了。只看见蜿蜒的队伍如长蛇盘桓,一径里向远方匍匐抛去,却又在山麓的拐弯处迷失了方向。风拍着巴掌迎面扫荡,士兵杂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敲得整个山谷微微颤抖。

大军已行进了五日,却仍然没有走出褒斜道,谷底的褒水在轻轻地叹息,仿佛在为远征的人们吟唱送别曲。

“先生,”修远从背后扶住了诸葛亮,他只觉诸葛亮的身上很凉,不禁担忧地说,“要不要歇歇?”

诸葛亮摇摇头:“不用。”

修远仍不放心:“可是道路崎岖,师旅远征,我担心先生的身体吃不消。”

诸葛亮沉定地说:“三军尚未疲,况我何?”他安慰地笑了一下,拍了拍修远的肩膀,“走吧。”

他仰起头,山巅上有一线阳光闪了一下,倏尔,那光芒仿佛一线泉水,竟沿着山脊流淌而下,堪堪落在栈道上,把那颤抖的木板斩断了一个口子。便在那缺口之巅,一行飞鸟振翅飞去,像石头缝里喷出的一股泉水,直飞向天际尽头。清越又哀婉的鸟鸣被风吹落谷底,一一落在出征战士的甲衣上,褒斜道在前方伸长了它的身躯,那躯壳上填满了世人来来回回的足迹,有的中道而没,有的却持之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