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甘束手孟获再燃战火,略施小计丞相弭消兵祸(第4/6页)

“我要回家!”

此起彼伏的呐喊犹如春潮,震得一条山谷荡开了波澜壮阔的深情,那是残酷的战争永远也消不了的乡愁。

龙佑那忽然泪流满面,他本来还存了很多劝说的话,那些话在他心里曾经演练了许多次,此刻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也不再需要了。

仿佛心心相印的默契,藤甲兵丢掉了手中的兵器,噼里啪啦的声音震撼如波涛,守在谷口的蜀军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藤甲兵一个接着一个从蜀军阵营中走了出去,本来还存着猜忌的紧张,生怕蜀军会忽然袭击,可蜀军始终没有动作,仿佛拱卫的门神,只是一片冷静的默然。原来汉人真的要放了他们,藤甲兵越走越快,后来竟飞跑起来,有激动的还失声痛哭。

偌大的山谷只剩下孟获和他手下的一千蛮兵,最后一个藤甲兵走出谷口,那扯着风的背影像模糊的月色,倏地便消失了。

孟获打量着仍滞留山谷的一千蛮兵,却都是魂不守舍的恍惚模样,望着离开的藤甲兵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羡慕神情,酸苦的感觉腐蚀着他斗志昂扬的气魄,他问身旁的且畋:“你想走么?”

“我……”且畋磕巴了,他被孟获的目光锁住,不敢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或者说,他也没想好。

孟获怅然一叹,他挥挥手:“你们要走也走吧。”

众人不敢动,还以为孟获在考验大家的忠诚,孟获忽地大喝道:“走!”

仿佛被一鞭子甩在麻痹的神经上,众蛮兵醒过神来,一窝蜂涌出山谷。刀枪剑戟稀里哗啦丢弃不顾,仿佛这狭长如盘蛇的谷底是吞噬生气的死神唇吻,多待一刻便会命丧黄泉。

龙佑那在奔出山谷的蛮兵队伍里看见了叔叔且畋、好伙伴阿勐,以及很多很多熟面孔。他瞧见他们越跑越快,仿佛奔向一种渴慕已久的新生,那谷口闪着灿烂的阳光,宛如新生儿初次绽放的明亮笑容。

风从空寂的山谷一扫而过,卷起了几片枯黄的落叶,摇晃着荡在孟获冰凉的脸上,他觉得自己像个遭人遗弃的孤儿,被一整个世界背叛了。

“大王!”龙佑那策马靠近了他,“你归顺了吧!”他指着跑远的蛮兵,“这就是民心向背,大家伙都不想打仗了,你还看不出来么?”

孟获扬起头颅,颤抖着举起牛角刀,用近乎悲壮的声音喊道:“诸葛亮,你来杀了我吧。”

蜀军中缓缓出来一骑,羽扇纶巾的诸葛亮策马走出,他静静地看着痛不欲生的孟获:“我不杀你。”白羽扇轻轻扬起,“这是第五次,汝还不降么?”

孟获是记得的,他在第四次被擒后和诸葛亮许诺,若是第五次被擒便会归顺,可当失败当真落在头上,他却生出连自己也鄙薄的悔意,他故意用挑衅的语气说:“如果我不归降,你还会放我么?”

诸葛亮静默如水,倔强的孟获是横亘当道的巨石,可以搬走,却必须捣烂摧毁,这样的结局是他不希望的。但若不得不选择,他也许当真会选择残忍的杀戮。

他突然温和地一笑:“你走吧。”

他扬起了白羽扇,蜀军纷纷让开,谷口显出豁然的通道,“汉”字大旗猎猎如刀锋卷帘,仿佛引领游子归家的谶符,醒目而高岸。

孟获一扬缰绳,橐橐地往谷口缓缓驱去,周遭是连续倒退的面孔。倒退的山谷林木,仿佛被秋风吹伏的大片红高粱,是那样惨烈的红,红如晚霞,红如战场上烈士泼洒的热血。

走,再去收整残兵,再去寻找盟友,再去经营一次战斗,然后接受再次……再次被擒的失败结局。

马蹄磕磕的敲击声清晰得像卸甲时的铿然,在耳际一直摇啊摇啊。孟获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山谷,走不出那面“汉”字大旗,走不出诸葛亮凝望他的目光。

忽然的疲倦让他想躺下去,无论躺在哪儿,只要在南中干净的天空下,身上没有沉重的甲胄,手中没有锋利的兵器,只有赤条条的孑然一个自己。他便长长久久地把自己整个地敞开,没有保留地交付给南中温暖的土地,仰看蓝天上白云变幻,一行行知名或不知名的飞鸟忽而踅往东,忽而踅向西,高兴起来,吼一嗓子山歌,不高兴了,对着远山竭力呼喊,听着辽阔的回声滚滚扑来,仿佛天地都听懂了自己的心事,和自己一起悲喜欢愁。

那感觉真幸福呢,没有硝烟,没有死亡,没有征伐,永远活在新绿抽芽的生动里,永远和浪漫的梦想同邻,永远把纯粹的快乐背在肩上,也不觉得沉重。

他蓦地勒住马,微红的眸子里溢出了泪光,他一松手,牛角刀当啷坠地,而后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诸葛亮。

“丞相,”他努力地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心里翻搅的波涛让他脸上的神情抽搐着,他用湿润得重不可堪的声音说,“我愿降。”他说完这话,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埋着头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