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诸葛亮生擒蛮夷王,龙佑那受俘汉家兵(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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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获杀入蜀军营垒时,才发现自己犯了今生最致命的错误。

他已记不得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忆在一瞬间奇怪地散落了,宛如覆水难收。他像是魂魄离身,飘升在半空中,看见自己得意洋洋地撬开蜀军辕门,然后当先奔向中军帐,趾高气扬地高呼:“斩首诸葛!”然后听见营外杀声四起,明明已出营救难的蜀军忽然折转回来,然后莫名其妙地中了蜀军的埋伏,然后……

然后他被擒了。

他的记忆始终处在混沌中,他有种做梦的感觉,还是糊涂梦。

他恍惚记得自己见到了诸葛亮,他就坐在中军帐里,白衣羽扇,黄褐的飞尘掠过他的脸,仿若浸在烟水里的图腾雕塑,孟获有种想要伏拜下去的冲动。

他其实只是撩开了中军帐的一个角,所有的印象都从那缺口往外涌。诸葛亮模糊的脸,营内模糊的灯光,让他以为那也许是错觉。

诸葛亮不会坐在中军营里等他,他不相信汉人有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略,他记忆里的汉人虚伪矫情,热衷抱着死人的典籍咬文嚼字,大话说得震天响,遇见危急便逃之夭夭,还要用圣人言论为自己找说辞,永远装裱出一副道德君子的伪善模样。汉人的官吏更坏,盘剥百姓不遗余力,一面卖官鬻爵、暗箱操作、行贿受贿、无恶不作,一面高唱道德仁义君君臣臣,汉人在他心目中是被神遗弃的罪恶,但凡染着点儿汉人习气便会堕落。

可汉人诸葛亮布局擒住了蛮夷孟获,虽然不是诸葛亮亲自动手,但生擒的结果是他精心设计的。

擒住孟获的将军是马岱,孟获的一只脚还没跨进中军帐,马岱便用刀把子用力捅了孟获的后背,孟获痛得把刀丢了,一个跟头摔下去。他还来不及爬起来,三十多个士兵冲上来,有的摁脚,有的踩手,有的压脸,粗大的青藤绳索绷开来,将他绕了一圈又一圈,捆得结结实实。他听说楚地蛮夷在每年五月初五会吃一种叫角黍的食物,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很像角黍。八个蜀汉士兵抬起他,仿佛山洞里的小妖,将他这只肉登登的角黍丢入锅里蒸熟,然后献给老妖诸葛亮。

他没有猜错,他果然被献给诸葛亮,但既不是被当作粽子吃掉,也没有被砍掉脑袋,他被重重地丢下去,他记得他被丢下的地方仍然是中军帐。

“孟获么?”一个声音轻轻地问道,声音极动听,像月光下的淙淙溪流。

孟获抬不起头,他费力地转过脸,他看见一双青面布履,没有一丝儿修饰。他常见汉人贵胄攀比豪奢,一双鞋也穿出繁复的花样来,绣金丝贴锦绒,穿的仿佛不是鞋,而是可资炫耀的身家。可这双鞋真干净,像清汤挂面的素色容颜,天然不着雕饰,鞋底很厚,故而行路时脚步声很轻。

孟获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可他翻不动身,他想说话,喉头却堵着,才发现自己嘴里被人塞了一块抹布,臭烘烘的。

这帮汉人兔崽子!

“松绑吧。”声音温和地说。

士兵们犹豫着不动,到底是马岱亲自动手,操刀割掉了孟获身上的绳索,却不忘记警告道:“老实点!”

孟获揉着胳膊站起来,绳索绑得太紧,勒出了青色淤痕,他气鼓鼓地一抬头,看清了诸葛亮。

真的是诸葛亮么?

他原来以为诸葛亮是和他一样膀大腰圆的壮伟汉子,勇武可扛巨鼎。只有这种悍武的勇士才配和他孟获做对手,可眼前的诸葛亮和他想象中的截然相反。

四十五岁的诸葛亮无疑是个英俊的男人,眉目疏朗,轮廓深刻,容止翩翩,眼睛很亮,深如不见底的秋湖,孟获猜他在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孟获像叼着了香脆骨头的狗,只管嗅下去,却发现有灰色的疲倦从诸葛亮的眼角缓缓流下,他尽管含着柔软的笑,却有淡淡的云翳从笑里翻出来,那是孟获读不懂的忧患。

“你怎么长这模样?”孟获心之所思便是言之所叙,他说的是汉话,还是官方雅言,这一开腔倒让帐内的将军士兵们瞠目结舌。

诸葛亮莞尔:“那我该是什么模样?”

孟获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试图用目光把诸葛亮研究个透,很想发现出什么一击中的破绽。奈何他看得双眸酸疼,竟如同在大雾里寻找捷径,没有觅到归途,却把自己陷入了迷惘中,唯一的发现是,诸葛亮身为蜀军统率,他竟然不穿铠甲!

“你一直在这里?”

“是。”

孟获吸了一口冷气,原来诸葛亮当真守在中军帐等他,他刚才见到的一幕不是幻觉,诸葛亮竟会有和蛮夷不分轩轾的胆量?

孟获不想被诸葛亮看轻了去,尽管被俘也要维持他身为蛮夷王的威严,他昂起了头颅:“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斩首还是辜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