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斗豪强只有铁腕

轻绡似的雪花从天而降,仿佛盛开在空中的千万朵梨花,在凛凛寒风中忽而扬起忽而飘坠。沾满了雪花的大门迟滞地推开了,扑面的风雪将门后那人吹得退了一步,他拍了拍肩上的雪尘,顶着风雪跨出门槛。

门首早停了一辆轺车,素色车盖上淌着莹莹的雪水,顺着玄色流苏滴答滚落,车厢甚少修饰,仿佛一个做工粗糙的大匣子。车夫跳下车舆,恭敬地搀了主人登车。

“父亲!”一只脚刚才踏上车舆,便听见有人叫自己,他回头一看,儿子董允从门里跑出来,其后还跟着一个人,漫天雪花遮住那人的脸,他辨认了半天,直到那人走得近了,才认出原来是费祎。

“什么事?”董和一面问着,一面在车左坐下。

董允踟蹰地立在车下,面上露出难于启齿的神情,良久才说:“许公丧子,我与文伟会丧吊孝,想向父亲请车!”

纷乱的雪花噗噗地扑在董和身上:“原来是为请车,你当知车驾卤簿皆有秩份,不可僭逾,你非在官身,何能擅备棨戟!”

董允忐忑地说:“儿子知道,只是吊丧之礼甚重,问丧之人皆益州贵人,儿子,儿子……”他没敢说下去,父亲清履忠正,苛细廉俭,全心防遏逾僭,不离轨制。他虽身位显赫,亲戚故旧却不敢请托于他。

董和冷淡地笑了一声:“你怕失了身份颜面是么?”

“儿子不敢!”董允诚惶诚恐,直直地跪在雪地里,他身旁的费祎也敛了穆容,一声都不敢吭。

董和眺望着丝絮似的雪花,一片片落在董允的身上,将他塑成了一个雪人,他吁了一口气,说道:“想乘车代步也不是不可以,风雪阻路,吊丧情急,不容耽搁,你既要请车,也使得!”他侧身对那车夫轻言数语,车夫应诺着,下车奔回府门,须臾又自门内返回,依旧跳上车舆。

董和看着董允跪得如同竹节似的,他不发话,董允也不敢起来,他轻轻一拍车轼:“我已为你备下车驾,待得车到,你可与文伟同车而行,我先行一步,父子不同秩,不当同临!”他说完挥挥手,那车夫一扬缰绳,轺车压着满地的积雪辚辚远去,留下两行灰黑的车辙印。

董允埋了头,双膝跪得又痛又凉,直到父亲车舆消失不见,他才撑着膝盖站起来,回头看着费祎,苦笑着摇摇头。

“尊父不徇私情,不僭轨度,真乃令士良臣!”费祎由衷地赞叹着,年轻清俊的脸孔上溢满了崇敬。

董允拍着衣袍上的雪泥,无奈地叹了口气:“有此父,是幸,也是不幸!”

这时,府第的角门嘎地开了,听得“吱棱棱”车轮响动,一辆鹿车晃晃悠悠地从门内驶出。车轭勒住的黄马瘦小枯槁,哆哆嗦嗦地迎着风雪慢抬蹄子,不断地打着鼻息,仿佛伤了风。

“公子!”车夫引绳一勒,跳下车来拜道:“老爷备车在此,请公子上车!”

原来父亲为自己准备的车竟然是这个,董允看得目瞪口呆。鹿车为何,农人托运货物,军队运载辎重皆用此车,虽则轻便好行,但毕竟是为贱车,乘则太失身份。

他面露难色,不知该上还是不该上,若是不乘,恐俟后惹了父亲愤怒,若是乘,又如何能撇得下这颜面?本想与费祎计较一番,竟见他轻和一笑,扶着车板跳上去,坐得安安稳稳,毫无局促难堪。

“莫要拂逆了尊父美意!”费祎笑着招招手,“来来,今日不乘鹿车,日后恐没了这机会!”

董允莫可若何,勉强地攀着爬上,因那鹿车为独轮,坐上去时歪向了一方,压得那车板一晃,险些将他翻转下去,惊得他慌乱地抓住费祎的手,半晌才定了身体,费祎却自哈哈大笑,深以为乐。

“驾!”车夫甩动鞭杆,鹿车缓缓开动,拉车瘦马走得很慢,需得车夫频频挥杆,它才勉力疾蹄而行。然也不过百尺,又恹恹地缩了头,像是走得睡着了。

一路上,董允很怕遇见熟人,偶有人驻足顾盼,他也以为人家是在窥伺他,听着路上行人熙来攘往的声音,都似奚落自己的笑声,越发地窘迫,恨不得将那身体藏在车板里。那费祎却满不在乎,沿途张望翘首,不时与董允闲谈两句,仿佛他乘的是华盖香车,观瞻着满目风光,岂不优游快哉。

经过一番度日如年的煎熬,终于行到了许府门前。车夫吁的一声喝令,瘦马这次却不听使唤,得得地往前冲了几十尺,眼看便要与迎面的一辆马车相撞。车夫的脸也吓白了,身体猛向后一仰,狠狠地扯住缰绳,费了吃奶的劲才将那瘦马的冲撞势头减退,这一顿一退却差点将车上的董允和费祎跌了下来。

董允惊魂未定地抓着车板磨蹭下来,身上满是淋淋雪水,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又见门首皆停着华盖篷车。一众人皆衣饰鲜丽,体态尊荣,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赶着粪车进城的乡下老农,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