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国家建构的基础:富强还是文明?(第5/11页)

破产之后,吾人之精神的生活,既无所凭依,仅余此块然之躯体,蠢然之生命,以求物质的生活,故除竞争权利,寻求奢侈以外,无复有生活的意义。大多数之人,其精神全埋没于物质的生活中,不遑他顾,本无主义主张之可言;其少数之有主义主张者,亦无非为竞争权利与寻求奢侈之手段方便上偶然假托。[23]

当民国初年“国是”失落、价值虚无的时候,纵欲主义同时甚嚣尘上,这并非偶然的现象。纵欲与虚无是一对孪生兄弟,看起来似乎完全相反,实际却形影不离,互为因果。当儒家价值观和伦理观崩盘之后,中国人的心灵开始虚脱,精神的虚无主义弥漫人心。在无所依傍的一片空白之中,物质主义和享受主义遂填补空虚,成为国人新的生活价值。一番纵欲之后,却陷入更深的精神虚无,复以永不满足的“浮士德精神”重新去追逐物欲满足,如此循环,万劫不复。

当一个国家丧失了公共的价值标准和公认的“国是”的时候,社会唯一可以认定的便是“力”,谁有强力,谁就拥有了江山和真理。杜亚泉指出,“迷乱的现代人心”在政治上的表现,是强有力主义:“强有力主义者,一切是非,置之不论,而以兵力与财力之强弱决之,即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之谓。”[24]民国初年,各种军事力量在战场厮杀、不同的政治党派在议会争斗,看到的只是地盘和利益,模糊的恰恰是是非与“国是”。

新生的中华民国,何为立国之本,何为国民的共同意志,建国背后的文明基础是什么?——这些问题在民国初年被淹没在武力的恶斗和利益的竞争之中。杜亚泉沉痛地说:

返观吾国,则人心庞杂而无折衷之公理也,众志纷歧而无共循之涂辙也。数十年前,国势虽衰弱,社会虽陵夷,犹有伦理之信念,道德之权威,阴驱而潜率之,故纵无显然可指之国性,而众好众恶,公是公非,尚能不相悖戾。……今则不然,伦理道德,风俗迷信,均已破坏而无余,又别无相当者出承其乏,而利禄主义,物质潮流,复乘其虚而肆其毒。于是群情尚况,无所适从,人心摇惑,失其宗主,人人各以其爱憎为好恶,利害为是非。[25]

杜亚泉的感觉是准确的。在19世纪末,虽然传统的儒家文明受到西潮的冲击而摇摇欲坠,但在社会上尚有权威,善恶是非尚有公共的标准。进入20世纪,特别是民国之后,儒家文明随着普世王权崩塌而解体,新的文明又接不上来,于是出现了价值相对主义和实用主义,人人以自己的爱憎为好恶,以一己之利害为是非。核心价值的空虚,使得借竞争进化论而兴起的物质主义、利己主义和功利主义乘隙而入。礼的秩序已去,法的秩序未成,而力的秩序成为主宰。这一力的秩序没有价值,没有道德,更没有文明,只有赤裸裸的暴力和利益。晚清以来以富强为核心的民族国家建构,因为被掏空了文明的内核,已经蜕变为一场权力竞争的游戏,而民初从政治到精神的乱局,正是这场权力游戏的恶果。

国本或国是的问题,追问到最后乃是文明的问题。在晚清,康有为、严复、梁启超这些维新人士在文明问题上都是世界主义者,相信中国最终都要像西方那样,从半开化的社会走向西方式的文明社会。然而,到了民国初年,面对政局的各种乱象,当年的新派士大夫逐渐感到系于普世王权的儒家文明有崩溃之势,立场有所变化。大约在1913年左右,这些维新派领袖人物皆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强调“国魂”和“国性”。何谓国魂?康有为说:“凡为国者,必有以自立也,其自立之道,自其政治教化风俗,深入其人民之心,化成其神思,融洽其肌肤,铸冶其群俗,久而固结,习而相忘,谓之国魂。”他认为,民国以来,举国发狂,凡本国政治教化风俗,不问是非得失,皆革而去之;凡欧美政治教化风俗,不问是非得失,皆服而从之。中国人身虽存,而中国魂已亡矣。[26]因此,他要提倡孔教,建立孔教会,试图重新招回失去的国魂。康有为讲国魂,严复、梁启超谈国性。严复在1913年发表《思古篇》,批评晚清以来的西潮澎湃:

且诸公所以醉心于他族者,约而言之,什八九皆其物质文明已耳。不知畴国种之阶级,要必以国性民质为之先,而形而下者非所重也。中国之国性民质,根源盛大,岂可厚诬?[27]

民国初年的严复虽然没有放弃国家富强的理想,但诚如史华慈所分析的,此刻他的社会合理化追求,与自由平等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分离。[28]早年的严复批评“中体西用”是牛体马用,指出西方自有其体用,即“以自由为体,民主为用”。[29]如今当他看到国人对西学的兴趣皆集中于形而下的物质主义,而辛亥以后建立的共和政体又不堪入目,他对西方自由价值的信念动摇了。改而认为,韦伯式的制度合理化不必与普遍的自由价值相联系,也可以嫁接在中国特定的“国性民质”基础之上。目睹物质主义、强权主义的泛滥成灾,严复相信比形而下的富强更重要的,是形而上的“国性民质”,是对“根源盛大”的中华文明的重新肯定和光大。“大凡一国存立,必以其国性为之基。”[30]这个国性,在他看来,就是“忠孝节义四者为中华民族之特性。而即以此为立国之精神”。[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