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从古代“中国”到现代国家认同(第2/8页)

由于中原的华夏民族没有绝对的种族界限,因此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通过迁徙、通婚和文化融合能够化周边的蛮夷为华夏。历史上夷夏之间、胡人与汉人之间有四次大的融合:春秋时期、魏晋南北朝到隋唐时期、明代以及清朝。[7]在这几次民族大迁徙、大融合的过程之中,不仅有蛮夷被汉化的现象,也有汉人被胡化的反向过程。汉人本身是农耕民族,而胡人多为草原民族,农耕中国和草原中国经过六朝、隋唐和元清的双向融合,已有许多文化渗透,比如佛教原来就是胡人的宗教,可见汉族的血统里也掺杂了众多蛮夷的成分。夷夏之间,既有绝对的分别(有无礼乐教化),又是相对的过程(相互的融合与内化),随着每一次中原文化的对外扩张,华夏民族融合进了原来的胡人,使得他们成为新的一员。所谓天下,便是这样一个不断以夏变夷,化夷为夏的过程。

蛮夷又分为内蛮夷和外蛮夷,内蛮夷在中国疆域之中,外蛮夷则不属于中国,而是中国的属国。那么,天下与我们今天所讲的中国和世界又是怎样的关系呢?

天下所蕴含的空间,要比地理概念的中国大。今天的中国,是一个有着明确主权、疆域和人口的民族国家;而古代中国虽称国家,却不是近代的民族国家,而是王朝国家。历史上的王朝经常更替,但始终存在一个超越了具体王朝的政治——文明共同体,其不仅具有制度典章的政治连续性,更具有宗教、语言、礼乐、风俗的文明一贯性,这一以中原为中心的政治——文明共同体就叫作“中国”。从地理概念而言,古代意义上的中国是指中央王朝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地域,既包括直接治理的郡县,也包括那些间接统治的册封、羁縻、土司之地。在中国的疆域之外,那些朝贡藩属国,如历史上的越南、朝鲜、琉球、暹罗(泰国)、缅甸、苏禄(菲律宾)等,虽然不属于中国,却是天下的一部分,通过朝贡体系参与进以中国为核心的天下秩序之中。

然而,在现有中国版图之内的古代历史之中,大部分时期不是只有一个王朝国家,而是有多个王朝政权。魏晋六朝和五代十国时期且不论,即使在大一统的中原王朝时期,于汉朝有北方的匈奴、鲜卑政权,于两宋王朝,有并存的辽、夏、金、元。我们所熟悉的二十四史,只是单线的、一元的正统王朝故事。但在其外,还有众多并存的王朝,他们同样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只是常常被忽略、被遮蔽。历史上的“中国”,具有双重内涵:从时间的延续性而言,中国是以中原为中心的政治——文明共同体;从地域空间的角度说,中国又是一个多民族、多王朝、多个国家政权并存的空间复合体。不同民族、地域、制度的王朝与政权之间,争夺的不仅是土地、人口和资源,更重要的是“中国”这个正统。谁占据了中原,谁就拥有了中央王朝的地位,获得了历史上的正统。而正统之所以重要,乃是与天下有关。不同于欧洲的列国体制,即一个上帝、多个国家,中国是天下大一统,中国人所理解的世界,只有一个天下,而能够代表天下的,只有一个“奉天承运”的正统王朝,即一个天下,多个王朝。因此,无论是魏晋六朝,还是五代十国,不同的王朝都要争夺天下之正统。

那么,古代的天下是否等同于今天所说的世界呢?答案是否定的,二者有很大的差异。今天的世界,乃是由多个具有独立主权的民族国家组成,但在古代,所谓天下乃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差序格局”。古代中国人的世界,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一旦与自我无关,便不再关心,不再是天下的一部分。天下不等同于世界,只是以中原文明为中心的那部分世界,比如汉代人已经知道有罗马帝国,但不认为与天下有关。中国的世界秩序只在五服之内,五服之外便与天下无关。

这种自我中心论的天下观,是一种典型的“差序格局”,是内外有别的秩序。但这个内外,只是相对的,且富于弹性。只有相对的内外,没有绝对的敌我。蛮夷之国今天不属于天下的一部分,但明天臣服于中央王朝,来朝示好,便被纳入天下秩序。古代中国之天下,理论上是无限的,现实中又是有限的。在理想形态上,天下等同于整个世界,是普世主义的价值,但在现实形态上,天下又无法等同于世界,总是有着王朝国威无法顾及的化外之地,有着尚未被中原文明所教化的蛮夷。

二、没有国族认同,只有王朝认同

在古代中国人的“家国天下”之中,天下是最高的理想,不仅是适合华夏——汉民族的特殊价值,更是普遍适用于包括华夏、蛮夷在内的全人类的普世价值。中国作为一个连续性的政治——文明共同体,天下即代表普世的文明,但文明只是灵魂,它需要一个结构性的肉身,那就是“国”。这个“国”,是与文明共同体相重合的政治共同体“中国”,但这个“中国”,并非有着明确主权、疆域和人民的民族国家,而是指前后相继、时而分裂时而统一的一个个王朝国家。古代中国人对抽象的“中国”之认同,乃是表现于对某些具体代表“中国”的正统王朝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