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鬼魂的角度来看,他们在冥界的住处才是“实体”,但这个“实体”却不能离开它在人间的“假象”,就是那些坟墓、陵寢,或者祠堂、神庙等等。祠堂神庙只能适用于王公大人之鬼,而以“世俗之见”,祠堂神庙是亡魂歆享祭祀之处,吃完喝完,还要回到陵寢中去睡觉。(对祠堂神庙的“非世俗之见”,请看下篇《入土也不安》文末的“附记”。)归根结底,就是每个鬼魂在人间都应该有一个坟墓,这样才能保证他在冥界有相应的住处。但凡事都有例外,即是五尺荒坟,对有些鬼魂也是不可企及的奢望,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野鬼,就只能如世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了。然而即是孤魂野鬼也何尝不想有个稳定的归宿,所以这个“例外”其实还是脱离不了鬼魂对坟墓的凭依。

只要魂灵不像风或烟一样散入太虚,就一定要有所附着。中国的传统观念认为,死去的灵魂就依附于尸骨,如果尸骨在墓中,那么亡魂也就住在墓中。因为坟墓就在自己的桑梓,祖先的亡魂虽然与子孙阴阳相隔,但所居却是很近的。于是无论享受祭祀还是保佑子孙,也自是很方便的了。如果其人死于外地,那么就要想方设法把尸骨弄回到故乡,孝子万里寻亲,或是万里寻找亲人骨殖的故事历代都为人们所赞美,也就是基于这一观念。假若捐躯于疆场,而且是死于国门之外,尸骨不要说找不到,就是找到了也无法分别,那时就只有一个办法,在家乡设一虚冢,然后招魂而葬。东汉章帝有诏文曰:“父战于前,子死于后。弱女乘于亭障,孤儿号于道路。老母寡妻,设虚祭,饮泣泪,想望归魂于沙漠之表,岂不哀哉!”能够略微化解一下这“哀哉”的,就是用“虚祭”把踯躅游荡于“沙漠之表”的亡魂招得“归”回来。总而言之,先辈的魂灵必须安置在坟墓中。因为鬼魂必须有一个家,他只有在那里才能过上和人世一样的生活。陶榖《清异录》云:“葬处土封,谓之魂楼。”也正是表明坟墓是栖魂之所。

魂居于墓的故事见于魏晋时小说甚多,而以干宝《搜神记》中吴王小女紫玉的故事为最著。紫玉与少年韩重相悦,私许为妻。韩重求学于齐鲁,行前请父母向吴王求婚。结果是吴王拒绝了韩家的求婚,紫玉知道以后,气结而死,被葬于阊门之外。韩重归来,哭泣哀恸,具牲币至墓所哭祭。而紫玉“忽魂出冢旁”,又邀韩重入墓中,“与之饮宴,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能饮宴,能共枕席,这墓中不仅亡灵,就是生人(或生魂)也住得了。

而据说干宝本人也有亲身经历。晋人陶潜《搜神后记》中有个干宝父亲的故事,说他死后在墓中的生活正与常人在世间一样。这故事不是胡编的,因为有见证人。原来这位干老先生生前有一小妾,甚为宠爱,而老先生的太太又偏偏妒心极大。丈夫活着,她严守不妒之德,现在死了,临到葬埋时,她便如俗话说的“连送殡的一起埋”,把小妾推到墓坑中,生生地殉葬了。当时干宝兄弟还小,十年之后,这位老太太也死了,干宝把母亲与父亲合葬,但打开父亲的墓穴,却发现那小妾还趴在棺材上,竟然还有气息。用车拉回家,将养一日,小妾苏醒过来,讲起和老公的墓中生活,说他“常致饮食,与之寝接,恩情如生”,饮食男女一切如旧。《晋书·干宝传》中谈到此事,又有“地中亦不觉为恶”一句。十多年了,墓中随葬的东西应该也和尸骨一样朽烂无余了,但此婢所以“不觉为恶”,是因为她所感受到的是另一个世界,所有房舍器具都无异于阳世。这些东西生人是看不到的,但此婢其实已经很沾了些鬼气,所以她能看到只有鬼才能见到的东西;而复活之后,鬼的超自然能力也没有完全消失,所以还能为人预言吉凶,所言皆验。

《搜神后记》中还有一条,言范启寻找亡母之墓,只见“坟垄杂沓,难可识别,不知何所”。于是找来一个有见鬼功能的人,此人走至一墓,即道“墓中一人衣服颜状如此如此”。范启见说得靠谱,便将墓打开,只见棺物皆烂,冢中灰壤深尺余。正在迟疑间,从积土中探得一砖,上有铭文云“范坚之妻”。可知见鬼人所看到的正是范母的鬼魂,虽然平常人见到的只是荒冢中的枯骨,但其实却是衣履齐整地住在堂皇的大宅子中。

南朝人如此说,北朝人也是一样。北魏人刘昞所著《敦煌实录》中就有一个故事,北魏大将王樊死后,就在他的墓里和几个“人”一起赌钱饮酒。一个不长眼的盗墓者打开墓门,见了这灯火通明的场景吓得目瞪口呆。王樊让从人端给他一杯酒,他不敢不喝,而就在他要溜出去的时候,就见有人牵着匹陪葬的铜马也走出墓门。原来那人是报警的,提前赶到城门,对守城者说:“我乃王樊之使,今有盗墓者,已经用酒染黑其唇。明早到时,可验而擒之。”等到盗墓贼赶到城门时,守城者见他嘴唇是黑的,便把他捉个正着。这王大将军的墓就和他人间的府第一样,主人的魂灵就在那里延续着生前的享乐和威严!